代價高昂的女傭

父親把頭歪到了左邊,好像被這個問題搞得有點摸不著頭腦。"士兵,布魯諾,"他說,"還有秘書、工作人員,你以前肯定見過他們的。"

"不,不是他們,"布魯諾說,"是從我的窗戶看到的那些人。在小房子里的,很遠的地方。他們都穿得一模一樣。"

"啊,那些人,"父親說著,點點頭,微微笑了笑。"那些人……呃,他們根本就不是人,布魯諾。"

布魯諾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們不是人?"他不明白父親在說什麼。

"嗯,至少不是我們所理解的範疇,"父親繼續說,"但你現在不用替他們操心,他們跟你沒關係,你跟他們沒有任何相同之處,只管在你的新家安頓下來,這就是我要求的。接受你所在的環境,你會發現其實很容易。"

"好的,父親,"布魯諾雖然答應著,但對這一回答並不滿意。

他打開門,這時父親叫住他,站起來,揚了揚一邊的眉毛,好像在告訴布魯諾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布魯諾想起父親所做的手勢和喊的口號,於是又依葫蘆畫瓢地模仿起來。

他立正站好,腳跟併攏後,把右手臂揮至空中,儘可能深沉而清楚地發音--儘可能像父親一樣--只要離開有士兵的場合,他就得說。

"嗨,希特勒!"他喊道,他想,這其實就是在說,"好的,再見,下午愉快。"

6. 代價高昂的女傭

幾天後,布魯諾在他的房間里,躺在床上,看著頭上的天花板。白色的油漆已經裂了,開始剝落,非常難看,不像柏林的房子有那樣好的油漆活兒,那裡的牆漆從來不會有裂痕,每年夏天母親都要請裝修工人進行保養。這天下午,他躺在這裡,看著像蜘蛛網一樣的裂縫,眯著眼睛想像著在那裂縫後面會有些什麼東西。他想像著那些在油漆和天花板之間的空間里住著的小蟲子,它們在不停地往外推,於是把裂縫弄得越來越大,直到張開來,弄出一條豁口,這樣它們就可以擠出來,並從窗戶逃跑。布魯諾想,沒有什麼東西,哪怕是小蟲子也不會選擇在"一起出去"生活。

"這裡的每件東西都讓人討厭,"他大聲說著,雖然跟前沒有任何人可以聽到他的話,但是他自己聽到這些話說出來,還是讓他感覺舒服一點。"我恨這個房子,恨我的房間,甚至恨這裡的油漆活兒。我恨這裡的一切。恨所有東西。"

剛說完,瑪麗婭就抱著他的一大堆洗熨好的衣服進來了。當她見到布魯諾躺在床上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但是還是稍微低下了頭,安靜地走到衣櫃跟前。

"你好。"布魯諾說,雖然跟女傭說話不能跟那些朋友說話相比,但是這裡沒有其他人可以聊天,況且,有人聊總比自言自語要強一些。格蕾特爾也不見了,他開始擔心自己要無聊到發瘋了。

"布魯諾少爺,"瑪麗婭安靜地回答,然後把他的背心和褲子、內衣分開,分別放入不同層的抽屜。

"我想你跟我是一樣的,對這次的安排很不滿意。"布魯諾說。瑪麗婭轉過身來,用表情告訴他,她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這裡,"他從床上坐起來,環顧四周,解釋道,"這裡所有的一切,都很討厭,不是嗎?你不也恨它們嗎?"

瑪麗婭張開嘴想說些什麼,但是很快又合上了。她似乎在小心考慮她的回答,字斟句酌,話到嘴邊,她認真考慮了一下,又全都咽了回去。布魯諾對她太了解了--他三歲的時候瑪麗婭就來到他們家工作--他們平時相處得非常好,只是她好像沒有前半生一樣,沒有任何信息。她只管做自己的事情,擦洗傢具,洗衣服,幫著採購和做飯,有時候送他上學又接他放學,在布魯諾八歲的時候更加頻繁;但是當他九歲的時候,他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大了,於是決定獨自上下學。

"您不喜歡這裡?"最後她就這麼問了一句。

"喜歡這裡?"布魯諾微笑著回答,"喜歡這裡?"他又重複了一遍,但是這次聲音大了些。"我當然不喜歡這裡!這裡太噁心了。沒有事情可以做,沒有人可以聊天,也沒有人一起玩。你不會告訴我你來這裡以後過得很高興吧?"

"我很喜歡柏林那個家的花園,"瑪麗婭答非所問,"有時候,下午很暖和,我就喜歡坐在外面曬太陽,在池塘邊的常春藤下吃午飯。那裡的花很漂亮。還有花香。蜜蜂繞著花兒忙碌,只要你不驚擾它們,它們也不會驚擾你。"

"所以你不喜歡這裡?"布魯諾問,"你跟我一樣認為這裡很糟糕,是嗎?"

瑪麗婭皺起了眉頭。"這個並不重要。"她說。

"什麼不重要?"

"我的想法不重要。"

"嗯,當然很重要,"布魯諾生氣地說,好像她在故意捉弄他。"你是家庭一員,不是嗎?"

"我不敢肯定您父親也這麼認為,"瑪麗婭說,臉上浮出微笑,因為布魯諾剛才的話打動了她。

"嗯,你被帶到這裡來,這違背了你的意願,就像我一樣。如果你問我的感受,我覺得我們上了同一條破船,而且現在這船還正在漏水。"

似乎有一個時刻,布魯諾覺得瑪麗婭打算告訴他自己的想法。她把剩下的衣服放在床上,手攥成了拳頭,似乎非常氣憤。她張開嘴,但又像僵住了一樣,好像如果她真要說出來,她會被她所說的話嚇壞似的。

她把目光從布魯諾身上移開,過了一會兒,悲傷地搖了搖頭,轉過臉來面對他。"您的父親知道什麼是最好的,"她說,"您應該相信這一點。"

"但恐怕我無法相信這一點,"布魯諾說,"我想他可能犯了一個大錯特錯的錯誤。"

"一個需要我們一起承擔的錯誤。"

"我犯錯的時候會受到懲罰,"布魯諾堅持說,他感到憤怒,因為他發現用來對付小孩子的規矩對大人似乎通通都不適用(雖然事實上,大人才是推行這些規則的人)。"愚蠢的父親。"他摒著呼吸加了一句。

瑪麗婭睜大了眼睛,向他邁了一步,因為害怕而用手在嘴上捂了好一會兒。她向四周看了一眼,確信沒有人在聽他們說話,沒有人聽到布魯諾剛才說的話。"您不能說這樣的話,"她說,"您再也不能這樣說您的父親。"

"我不明白為什麼不可以,"布魯諾說。他為自己剛才的言辭感到羞愧,但是他只是坐了回去,因為沒有人在乎他的想法,他是個局外人。

"因為您的父親是一位好人,"瑪麗婭說,"一位非常好的好人。他照顧著我們所有的人。"

"把我們全家人帶到這樣一個地方了,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地方,你的意思是這就是照顧我們嗎?"

"您父親做了很多事情,"她說,"很多值得您驕傲的事情。如果不是您父親,我現在又能在哪兒呢?"

"在柏林,我想,"布魯諾說,"在一個漂亮房子里工作。在常春藤下吃午飯,和蜜蜂一起。"

"您不記得我剛來為您工作的時候了吧?"她平靜地問,然後在布魯諾的床邊坐了下來,以前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舉動。"不過您怎麼能記得呢?那時候您才三歲。您父親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收留我,幫助我。他給了我工作、家和食物。您無法想像渴望食物的感覺。您從來沒有挨過餓,是吧?"

布魯諾皺著眉頭想了想。他想說他現在就覺得有點餓,但是,他沒有說,而是朝瑪麗婭看過去,他突然意識到,他從來沒有完全把瑪麗婭看作是一個有自己的生命和經歷的人。畢竟,(就布魯諾所看到的)她從來沒有扮演過他家女僕以外的角色。除了女僕制服以外,他甚至沒有見過瑪麗婭穿別的衣服。但是,當他想到這些的時候,他又不得不承認,在瑪麗婭的生命中,除了為他和他的家人服務,還應該有些別的東西。她腦子裡一定也有想法,就像自己一樣。她一定也在思念著什麼,一定也想見見從前的朋友。來這裡以後她一定也是每天哭泣著入睡,就像那些比自己小、也不如自己勇敢的小男孩一樣。布魯諾注意到她還很漂亮,這樣想著,布魯諾心裡覺得很有趣。

"當您的父親在您這麼大的時候,我的母親認識了您的父親,"過了一會兒瑪麗婭說,"她為您的祖母工作。您祖母年輕的時候在德國進行巡演,我母親負責她的演出服。她負責打理您祖母所有的演出服裝--清洗、熨燙、縫補。那都是華麗的盛裝!還有針線活兒,布魯諾!那些衣服就像藝術品,每個設計都很精巧。現在你可找不到那麼好的裁縫了。"她搖搖頭,微笑著,沉浸在美好的回憶里,布魯諾則耐心地聽著。"她要保證在您祖母演出之前來到更衣室,當您祖母到來的時候,所有的服裝都已經準備就緒。您祖母退休以後,非常友好地邀請我的母親和她住在一起,並給了她一筆小小的撫恤金。但是,日子不景氣,於是您的父親又給了我一份工作,這也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幾個月後,我的母親病重,需要大量的醫院護理,又是您的父親一手安排好了一切,雖然他根本沒有這個義務,但是他卻自己掏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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