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作品-4

合唱二章 又題:Chorus二章

當夜神扑打古國的魂靈,

靜靜地,原野沉視著黑空,

O飛奔呵,旋轉的星球,

叫光明流洗你苦痛的心胸,

叫遠古在你的輪下片片飛揚,

像大旗飄進宇宙的洪荒,

看怎樣的勇敢,虔敬,堅忍,

辟出了華夏遼闊的神州。

O黃帝的子孫,瘋狂!

一隻魔手閉塞你們的胸膛,

萬萬精靈已踱出了模糊的

碑石,在守候、渴望里彷徨。

一陣暴風,波濤,急雨——潛伏,

等待強烈的一鞭投向深谷,

埃及,雅典,羅馬,從這裡隕落,

O這一刻你們在岩壁上抖索!

說不,說不,這不是古國的居處,

O莊嚴的盛典,以鮮血祭掃,

亮些,更亮些,如果你傾倒……

讓我歌唱帕米爾的荒原,

用它峰頂靜穆的聲音,

混然的傾瀉如遠古的熔岩,

緩緩迸湧出堅強的骨幹,

像鋼鐵編織起亞洲的海棠。

O讓我歌唱,以歡愉的心情,

渾圓天穹下那野性的海洋,

推著它傾跌的喃喃的波浪,

像嫩綠的樹根伸進泥土裡,

它柔光的手指抓起了神州的心房。

當我呼吸,在山河的交鑄里,

無數個晨曦,黃昏,彩色的光,

從崑崙,喜馬,天山的傲視,

流下了乾燥的,卑濕的草原,

當黃河,揚子,珠江終於憩息,

多少歡欣,憂鬱,澎湃的樂聲,

隨著紅的,綠的,天藍色的水,

向遠方的山谷,森林,荒漠里消溶。

O熱情的擁抱!讓我歌唱,

讓我扣著你們的節奏舞蹈,

當人們痛苦,死難,睡進你們的胸懷,

搖曳,搖曳,化入無窮的年代,

他們的精靈,O你們堅貞的愛!

1939年2月

童年

秋晚燈下,我翻閱一頁歷史……

窗外是今夜的月,今夜的人間,

一條薔薇花路伸向無盡遠,

色彩繽紛,珍異的濃香撲散。

於是有奔程的旅人以手,腳

貪婪地撫摸這毒惡的花朵,

(呵,他的鮮血在每一步上滴落!)

他青色的心浸進辛辣的汁液

腐酵著,也許要釀成一盅古舊的

醇酒?一飲而喪失了本真。

也許他終於象一匹老邁的戰馬,

披戴無數的傷痕,木然嘶鳴。

而此刻我停佇在一頁歷史上,

摸索自己未經世故的足跡

在荒莽的年代,當人類還是

一群淡淡的,從遠方投來的影,

朦朧,可愛,投在我心上。

天雨天晴,一切是廣闊無邊,

一切都開始滋生,互相交溶。

無數荒誕的野獸遊行雲霧裡,

(那時候雲霧盤旋在地上,)

矯健而自由,嬉戲地泳進了

從地心裡不斷湧出來的

火熱的熔岩,蘊藏著多少野力,

多少跳動著的雛形的山川,

這就是美麗的化石。而今那野獸

絕跡了,火山口經時日折磨

也冷涸了,空留下暗黃的一頁,

等待十年前的友人和我講說。

燈下,有誰聽見在周身起伏的

那痛苦的,人世的喧聲?

被衝擊在今夜的隅落里,而我

望著等待我的薔薇花路,沉默。

1939年

出發——三千里步行之一

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進了祖國的心臟,

濃密的桐樹,馬尾松,豐富的丘陵地帶,

歡呼著又沉默著,奔跑在江水兩旁。

千里迢遙,春風吹拂,流過一個城腳,

在桃李紛飛的城外,它攝了一個影:

黃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島上的魯濱遜

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著遠方,

兇險的海浪澎湃,映紅著往日的灰燼。

(喲!如果有Guitar,悄悄彈出我們的感情!)

一揚手,就這樣走了,我們是年輕的一群。

在軍山鋪,孩子們坐在陰暗的高門檻上

曬著太陽,從來不想起他們的命運……

在太子廟,枯瘦的黃牛翻起泥土和糞香,

背上飛過雙蝴蝶躲進了開花的菜田……

在石門橋,在桃源,在鄭家驛,在毛家溪……

我們宿營地里住著廣大的中國人民,

在一個節目里,他們流著汗掙扎,繁殖!

我們有不同的夢,濃霧似的覆在沅江上,

而每日每夜,沅江是一條明亮的道路,

不盡的滔滔的感情,伸在土地里紮根!

喲,痛苦的黎明!讓我們起來,讓我們走過

濃密的桐樹,馬尾松,豐富的丘陵地帶,

歡呼著又沉默著,奔跑在河水兩旁。

1940年10月21日發表於《大公報·重慶版》

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

我們終於離開了漁網似的城市,

那以窒息的、乾燥的、空虛的格子

不斷地撈我們到絕望去的城市呵!

而今天,這片自由闊大的原野

從茫茫的天邊把我們擁抱了,

我們簡直可以在濃郁的綠海上浮游。

我們泳進了藍色的海,橙黃的海,棕赤的海……

O!我們看見透明的大海擁抱著中國,

一面玻璃園鏡對著鮮艷的水果;

一個半弧形的甘美的皮膚上憩息著村莊,

轉動在陽光里,轉動在一隊螞蟻的腳下,

到處他們走著,傾聽著春天激動的歌唱!

聽!他們的血液在和原野的心胸交談,

(這從未有過的清新的聲音說些什麼呢?)

O!我們說不出是為什麼(我們這樣年青)

在我們的血里流瀉著不盡的歡暢。

我們起伏在波動又波動的油綠的田野,

一條柔軟的紅色帶子投進了另外一條

系著另外一片祖國土地的寬長道路,

圈圈風景把我們緩緩地簸進又簸出,

而我們總是以同一的進行的節奏,

把腳掌拍打著鬆軟赤紅的泥土。

我們走在熱愛的祖先走過的道路上,

多少年來都是一樣的無際的原野,

(O!藍色的海,橙黃的海,棕赤的海……)

多少年來都澎湃著豐盛收穫的原野呵,

如今是你,展開了同樣的誘惑的圖案

等待我們的野力來翻滾。所以我們走著

我們怎能抗拒呢?O!我們不能抗拒

那曾在無數代祖先心中燃燒著的希望。

這不可測知的希望是多麼固執而悠久,

中國的道路又是多麼自由和遼遠呵……

1940年10月25日

註:本詩中的感嘆詞「O」,原文為「口歐」,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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