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黑暗,寂靜,
這是一切;
天上的幾點稀星,
狗,更夫,都在遠處響了。
前階的青草彷彿在搖擺,
青蛙跳進泥塘的水中,
傳出一個洪亮的響,
「夜風好!」
1933年6月24日
一個老木匠
我見到那麼一個老木匠
從街上一條破板門。
那老人,迅速地工作著,
全然彎曲而蒼老了;
看他揮動沉重的板斧
像是不勝其疲勞。
孤獨的,寂寞的
老人只是一個老人。
伴著木頭,鐵釘,和板斧
春,夏,秋,冬……一年地,兩年地,
老人的一生過去了;
牛馬般的飢勞與苦辛,
像是沒有教給他怎樣去表情。
也會見:老人偶而吸著一支旱煙,
對著漆黑的屋角,默默地想
那是在感傷吧?但有誰
知道。也許這就是老人最舒適的一剎那
看著噴著的青煙縷縷往上飄。
沉夜,擺出一條漆黑的街
振出老人的工作聲音更為洪響。
從街頭處吹過一陣嚴肅的夜風
捲起沙土。但卻不曾搖曳過
那門板隙中透出來的微弱的燭影。
9月,29日,1934年
前夕
希望像一團熱火,
盡量地燒
個不停。既然
世界上不需要一具殭屍,
一盆冷水,一把
死灰的餘燼;
那麼何不爽性就多詛咒一下,
讓乾柴樹枝繼續地
燒,用全身的熱血
鼓舞起風的力量。
頂多,也不過就燒了
你的手,你的頭,
即使是你的心,
要知道你已算放出了
燎野中一絲的光明;
如果人生比你的
理想更為嚴重,
苦痛是應該;
一點的放肆只不過
完成了你一點的責任。
不要想,
黑暗中會有什麼平坦,
什麼融合;腳下荊棘
扎得你還不夠痛?——
我只記著那一把火,
那無盡處的一盞燈,
就是飄搖的野火也好;
這時,我將
永遠凝視著目標
追尋,前進——
拿生命鋪平這無邊的路途,
我知道,雖然總有一天
血會幹,身體要累倒!
1934年10月31日
冬夜
更聲彷彿帶來了夜的嚴肅,
寂寞籠罩在牆上凝靜著的影子,
默然對著面前的一本書,疲倦了
樹,也許正在凜風中瑟縮,
夜,不知在什麼時候現出了死靜,
風沙在院子里捲起來了;
腦中模糊地映過一片陰暗的往事,
遠處,有凄惻而尖銳的叫賣聲。
(1934年)11月3日偶作
哀國難
一樣的青天一樣的太陽,
一樣的白山黑水鋪陳一片大麥場;
可是飛鳥飛過來也得驚呼:
呀!這哪裡還是舊時的景象?
我灑著一腔熱淚對鳥默然——
我們同忍受這傲紅的國旗在空中飄蕩!
眼看祖先們的血汗化成了輕煙,
鐵鳥擊碎了故去英雄們的笑臉!
眼看四千年的光輝一旦塌沉,
鐵蹄更翻起了敵人的凶焰;
墳墓里的人也許要急起高呼:
「喂,我們的功績怎麼任人摧殘?
你良善的子孫們喲,怎為後人做一個榜樣!」
可惜黃土泥塞了他的嘴唇,
哭泣又吞咽了他們的聲響。
新的血塗著新的裂紋,
廣博的人群再受一次強暴的瓜分;
一樣的生命一樣的臂膊,
我灑著一腔熱血對鳥默然。
站在那裡我像站在雲端上,
碧藍的天際不留人一絲凡想,
微風頑皮地膩在耳朵旁,
告訴我——春在姣媚地披上她的晚裝;
可是太陽仍是和煦的燦爛,
野草柔順地依附在我腳邊,
半個樹枝也會伸出這古牆,
青翠地,飄過一點香氣在空中蕩漾......
遠處,青苗托住了幾間泥房,
影綽的人影背靠在白雲邊峰。
流水吸著每一秒間的呼吸,波動著,
寂靜——寂靜——
驀地幾聲巨響,
池塘里已衝出幾隻水鳥,飛上高空打旋。
1935年6月13日
更夫
冬夜的街頭失去了喧鬧的
腳步和呼喊,人的憤怒和笑靨
如隔世的夢,一盞微弱的燈光
閃閃地搖曳著一付深沉的臉。
懷著寂寞,像山野里的幽靈,
他默默地從大街步進小巷;
生命在每一聲里消失了,
化成聲音,向遼遠的虛空飄蕩;
飄向溫暖的睡鄉,在迷茫里
警起旅人午夜的彷徨;
一陣寒風自街頭刮上半空,
深巷裡的狗吠出凄切的迴響。
把天邊的黑夜拋在身後,
一雙腳步又走向幽暗的三更天,
期望日出如同期望無盡的路,
雞鳴時他才能找尋著夢。
193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