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作品-6

詩,請把幻想之舟浮來,

稍許分擔我心上的重載。

詩,我要發出不平的呼聲,

但你為難我說:不成!

詩人的悲哀早已汗牛充棟,

你可會從這裡更登高一層?

多少人的痛苦都隨身而沒,

從未開花、結實、變為詩歌。

你可會擺出形象底筵席,

一節節山珍海味的言語?

要緊的是能含淚強為言笑,

沒有人要展讀一串驚嘆號!

詩呵,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

千萬卷名詩早已堆積如山:

印在一張黃紙上的幾行字,

等待後世的某個人來探視,

設想這火熱的熔岩的苦痛

伏在灰塵下變得冷而又冷……

又何必追求破紙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見證。

1976年4月

理想

沒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

在春天生髮,到秋日枯黃,

對於生活它做不出總結,

面對絕望它提不出希望。

沒有理想的人像是流水,

為什麼聽不見它的歌唱?

原來它已為現實的泥沙

逐漸淤塞,變成污濁的池塘。

沒有理想的人像是空屋

而無主人,它緊緊閉著門窗,

生活的四壁堆積著灰塵,

外面在叩門,裡面寂無音響。

那麼打開吧,生命在呼喊:

讓一個精靈從邪惡的遠方

侵入他的心,把他折磨夠,

因為他在地面看見了天堂。

理想是個迷宮,按照它的邏輯

你越走越達不到目的地。

呵,理想,多麼美好的感情,

但等它流到現實底冰窟中,

你看到的就是北方的荒原,

使你豐富的心傾家蕩產。

「我是一個最合理的設想,

我立足在堅實的土壤上,」

但現實是一片陰險的流沙,

只有泥污的腳才能通過它。

「我給人指出崇高的道路,

我的明光能照澈你的迷霧,」

別管有多少人為她獻身,

我們的智慧終於來自疑問。

毫無疑問嗎?那就跟著她走,

像追鬼火不知撲到哪一頭。

1976年4月

聽說我老了

我穿著一件破衣衫出門,

這麼丑,我看著都覺得好笑,

因為我原有許多好的衣衫

都已讓它在歲月里爛掉。

人們對我說:你老了,你老了,

但誰也沒有看見赤裸的我,

只有在我深心的曠野中

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它唱到,「時間愚弄不了我,

我沒有賣給青春,也不賣給老年,

我只不過隨時序換一換裝,

參加這場化裝舞會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

或者和蛟龍在海里翻騰,

凝神的山巒也時常邀請我

到它那遼闊的靜穆里做夢。」

1976年4月

冥想

為什麼萬物之靈的我們,

遭遇還比不上一棵小樹?

今天你搖搖它,優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為根下的泥土。

為什麼由手寫出的這些字,

竟比這隻手更長久,健壯?

它們會把腐爛的手拋開,

而默默生存在一張破紙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幾十年,

彷彿曾做著萬物的導演,

實則在它們長久的秩序下

我只當一會小小的演員。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裡,

我只覺得它來得新鮮,

是濃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勞作、冒險。

彷彿前人從未經臨的園地

就要展現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

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5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