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詩,請把幻想之舟浮來,
稍許分擔我心上的重載。
詩,我要發出不平的呼聲,
但你為難我說:不成!
詩人的悲哀早已汗牛充棟,
你可會從這裡更登高一層?
多少人的痛苦都隨身而沒,
從未開花、結實、變為詩歌。
你可會擺出形象底筵席,
一節節山珍海味的言語?
要緊的是能含淚強為言笑,
沒有人要展讀一串驚嘆號!
詩呵,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
千萬卷名詩早已堆積如山:
印在一張黃紙上的幾行字,
等待後世的某個人來探視,
設想這火熱的熔岩的苦痛
伏在灰塵下變得冷而又冷……
又何必追求破紙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見證。
1976年4月
理想
1
沒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
在春天生髮,到秋日枯黃,
對於生活它做不出總結,
面對絕望它提不出希望。
沒有理想的人像是流水,
為什麼聽不見它的歌唱?
原來它已為現實的泥沙
逐漸淤塞,變成污濁的池塘。
沒有理想的人像是空屋
而無主人,它緊緊閉著門窗,
生活的四壁堆積著灰塵,
外面在叩門,裡面寂無音響。
那麼打開吧,生命在呼喊:
讓一個精靈從邪惡的遠方
侵入他的心,把他折磨夠,
因為他在地面看見了天堂。
2
理想是個迷宮,按照它的邏輯
你越走越達不到目的地。
呵,理想,多麼美好的感情,
但等它流到現實底冰窟中,
你看到的就是北方的荒原,
使你豐富的心傾家蕩產。
「我是一個最合理的設想,
我立足在堅實的土壤上,」
但現實是一片陰險的流沙,
只有泥污的腳才能通過它。
「我給人指出崇高的道路,
我的明光能照澈你的迷霧,」
別管有多少人為她獻身,
我們的智慧終於來自疑問。
毫無疑問嗎?那就跟著她走,
像追鬼火不知撲到哪一頭。
1976年4月
聽說我老了
我穿著一件破衣衫出門,
這麼丑,我看著都覺得好笑,
因為我原有許多好的衣衫
都已讓它在歲月里爛掉。
人們對我說:你老了,你老了,
但誰也沒有看見赤裸的我,
只有在我深心的曠野中
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它唱到,「時間愚弄不了我,
我沒有賣給青春,也不賣給老年,
我只不過隨時序換一換裝,
參加這場化裝舞會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
或者和蛟龍在海里翻騰,
凝神的山巒也時常邀請我
到它那遼闊的靜穆里做夢。」
1976年4月
冥想
1
為什麼萬物之靈的我們,
遭遇還比不上一棵小樹?
今天你搖搖它,優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為根下的泥土。
為什麼由手寫出的這些字,
竟比這隻手更長久,健壯?
它們會把腐爛的手拋開,
而默默生存在一張破紙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幾十年,
彷彿曾做著萬物的導演,
實則在它們長久的秩序下
我只當一會小小的演員。
2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裡,
我只覺得它來得新鮮,
是濃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勞作、冒險。
彷彿前人從未經臨的園地
就要展現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
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