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愛陽光 王海燕 秦庾
我去撕牆上的日曆——綠油油的大字寫著:12月20日,星期六。
12月20日——每年的今天,就是我的生日。今年的生日,我在家裡和我的家人一起過。也許是因為過慣了大學的喧囂生活吧,有時覺得那種喧囂簡直無聊,反而喜歡難得清閑安靜的感覺。這是我滿十八歲的生日,也是我成為大學生以後的第一個生日。朋友們問我:你想怎麼過?說,我們為你包辦!我說:你們饒了我吧,把我忘了,自己去度自己的周末。最近玩愛情遊戲玩得熱火朝天不可開交的吳迪睜圓眼睛,抓著我的肩膀大嚷道:「喂,有沒有搞錯啊,你?你要十八歲了,從今以後就開始老了啊!你想想清楚!」我笑了,摸摸她的面頰,說:「我想清楚了。你們讓我安靜些。」
很對。我要十八歲了,要真真正正地成人了。我想獨自迎來這個時刻——從前,我是靠自己在長大,今後,我還是要靠自己成熟;我的路只有我一個人走,別人無權干預,也無法干預。
今天的太陽很好。我站在天井裡那口基本上遺棄不用的破櫥前面,翻以前只點過一次的生日蠟燭。姐姐走過來叫道:「喂,別去翻了。我買了新的。進來吧,你!」
我看看她。她剛從外面回來,還穿著仿水貂皮短上衣,隱隱露出裡面的黑色V領羊毛套衫——栗色的毛皮柔滑厚潤,幽幽泛著光,更襯出她脖子的白膩和優美。我問:「你剛剛出去買的啊?」
她從台階上走下來,抓起我的手就往房裡拽,嘴裡一個勁地說:「你快進來。有樣東西給你看!」
我被她拖進房門、坐在床沿上。只見她神秘兮兮地在梳妝台抽屜里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精緻的小瓶子來放到我的手心裡,興奮地說:
「小燕,你十八歲了,應該開始懂得用香水。這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一定適合你。你會非常喜歡的。」
我攥著那個涼涼的小瓶子,不敢打開手掌去看,彷彿打開之後就會破壞什麼似的。我睜大了眼睛瞪著她,聽她繼續說下去:
「E,」她說,一邊坐到我身邊,從我手裡取出那個瓶子,不由分說地往我手腕那兒抹香水,「E,這是90年代最經典的香水之一,它開心、明快而又清爽、果斷。它的香味很淡,一點也不會讓你不舒服——一定是你喜歡、適合的那一種……」
話說到一半,電話鈴響了。我伸出空著的那隻手去抓床邊的電話機:「喂?」
「喂?」
「哎,秦庾嗎?」
幾乎是極其習慣地說出了這句話——我大吃一驚,猛地抽出被姐姐抓著的那隻手,捂住了嘴巴。
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是秦庾?
我對他的聲音依舊如此熟悉,我對他打電話來依舊有著清晰的記憶,以至於脫口而出叫了他的名字,像過去的兩年中,我無數次做的那樣。我捂著自己的嘴巴,聞到一陣陣清淡可人的香味——我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那邊靜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是的。是我。」
「秦庾——」我攥緊了電話聽筒,「——什麼事?」
「沒什麼。生日快樂!」
我還以為,離開他已經半年,再聽見他的聲音時是不會有任何感覺了——然而現在,我突然覺得非常溫暖、非常快樂:這還是我所認識的秦庾嗎?這還是我所認識的那個苦悶、任性、常常在臉上帶著自怨自艾的秦庾嗎?秦庾也會有想到我的一天嗎?秦庾也會有打電話來向我道賀的一天嗎?我沉默著,感動得直想哭。
「秦庾——謝謝你!」
「不用謝。這是應該的——好久不見了啊。」
第一次——認識秦庾兩年多了,這還是第一次,他對我說:好久不見了啊。過去,總是我在想著:好久不見到他了,好久不聽到他了。而他,從來也沒有說過這句話——今天,終於聽到他這樣說,雖然明白是在一切都無法再恢複到原先樣子的情形下,但我還是不禁心頭一熱。
「秦庾——」
「怎麼?」
「你變了。」
我聽見他在線路的那一頭輕輕笑著,說:「你也變了。」
我同樣微笑了:「是啊。你還好吧?」
「嗯——」他沉吟著——我了解,他一定在考慮,從「好」、「不錯」、「還行」、「不靈」一類的詞里挑選一個,「還可以。你呢?」
「我?我挺好。」
「大學裡開心嗎?」
我扭過頭去看姐姐——她已經走開了,正躺在自己床上翻她的《HOW》。感覺到我的目光,她騰出眼睛,對我笑笑。
「大學裡也有開心事,也有不開心的事。並沒有你想的那麼開心。反正,高中里這樣的單純世界是沒有了。你呢,想過嗎,考什麼大學?」
「還沒。」
我明白,這是秦庾的一貫作風。他始終是拿不準未來的抉擇的。在這一點上,他很像吉吉:吉吉也喜歡把問題拖著,一直拖到最後關頭、不得不解決的時候——從前我老是說,她應當果敢一點……對了,我突然想起,半年以前剛剛和秦庾分開的時候,吉吉的爸爸曾經打電話給我,詢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叫秦庾的男生,又問我知不知道他的詳細住址,直問得我一頭霧水,可是當時正是我最怕提起他的時候,我就沒有多想,把他的住址給了吉吉的爸爸——現在想起來,她爸爸要秦庾的住址幹什麼呢?聽口氣倒好像有什麼東西要給他送去似的。難道,吉吉留了什麼給秦庾?那又是什麼呢?……真想問問他啊。
「秦庾——」
「啊?」
話到嘴邊,我卻不知怎麼去問了——這從何說起呢?如果吉吉的爸爸根本沒去找他,那不是給他添了一樁心事嗎?況且,貿然地問他這些事,是不是好呢?早在半年以前,我和他就已經沒有絲毫關係了;半年以後他還能想到打個電話來問候我一聲,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什麼權利去問他這些事?
我還在這邊猶豫,秦庾在線路那頭已經催促著了:「喂?想說什麼?」
「——用心點哦,」遲疑良久,我終於說出了和心裡想的完全不同的話,「處分記錄肯定會幫你拿掉的,放心好了。你只要把現在該念的念好——加化學,是吧?」
「嗯。」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想,好了,還是不要提起吧——現在他和我是兩個人,他的事,我要學著不隨便過問。早在半年前,當我一個人站在天井裡仰望著浩浩藍天的時候,不是就已經下決心要學著不再過分地強求和追問了嗎?對他,我真的應該放開自己的每一個手指了。
我捏著電話倚在床上,注視著窗外像金水般緩緩流淌的陽光——平常十分健談的我,此時此刻卻不知該說什麼了。他在那邊也同樣靜默著,最終開口道:
「那麼——我先掛了哦?」
「好的……再見。」我說著,剛剛如釋重負地把電話聽筒從耳邊挪開,驀地聽到他在那端說話,似乎是:「等等,王海燕!」
「什麼?」
他似乎猶豫了好一會兒,顯得特別為難,弄得我也忐忑起來。
「什麼?秦庾,有事就說好了。」
「今後,我可以常常打電話來嗎?」
我微笑,不知不覺地。「我雙休日在家。你打來好了——你就是我的弟弟。」
掛上電話,我呆坐在床沿上,若有所失地抬起手腕去嗅E淡淡的香氣。
……他是我的弟弟?他怎麼又變成了我的弟弟?我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以前怎麼就沒想到過?是不是他從一開始就該做我的弟弟?難道是我弄錯了?還是我們都弄錯了?
怎麼回事?
姐姐合上《HOW》,望著我問:「那個小男生?」
我躺倒在床上,舒展開雙臂做深呼吸,不去理會她。可是,她的聲音依舊如春風般拂面而來,溫暖嫵媚地:
「小燕,有的問題還是不要去解出它的答案,有的想法還是搖搖頭把它忘了吧——這個道理,現在你懂了嗎?其實啊,上了半年大學,我看你從前那種高中生對什麼都刻苦鑽研的臭脾氣,已經改了不少。真的。可喜可賀呀。」
我散亂在床上,用手心摩挲著冬天涼涼的床單,若有所思——這世上,認錯了要找的人大約也是難免的事,談戀愛失敗大約也是難免的事,受了傷哭一場大約也是難免的事——一個人漸漸成長起來、精緻起來,而成為一個能確信自己的、從容的人,大約也是這些錯誤、失敗和傷痕的一點報償?
只聽姐姐又說:
「知道E的口號嗎?『使你自由如風。』」
使你自由如風?!
……這個感覺久已不曾來到我身上了,然而此時此刻——一個巨大的白色幻影撲閃著發亮的翅膀飛快地掠過我的頭頂,掀起一陣晶瑩剔透的清風……金色的螺紋線,一圈,一圈……又是一圈,和著串串鑲銀邊的細小音符蕩漾了開去……晃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