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心事 秦庾(1)

第九章 心事 秦庾(1)

我還以為自己又要掀起一陣軒然大波,可是沒有。我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時間,不敢放鬆警惕,惟恐像上次一樣,突然出什麼意外,可是沒有。我很順理成章地就補考了漏考的語文和物理;成績出來了,我的看上去還不壞;這幾天是自由複習,後天就該會考了——樣樣都正常,正常到異常的地步。我不敢過於掉以輕心——前幾天還剛剛處分了我,現在我還想惹事兒,可就要送給「青春期」去打頭了。可是什麼也沒發生。

真的什麼也沒發生。

我實在想不通:犯了這麼大的事,何以會什麼也沒發生?爸媽突然對我特別好,爸爸十八年來第一次跟著媽媽行事了,學校里的老師似乎理所當然地把我當生病請假處理,沒人說我是逃學——我的太平日子莫名其妙地回來了!

可是,有一點不同。我知道,有一點不同。那是我自己的問題——

我突然空了!

前一段時間,我整個人都被鬱悶、煩惱、憤怒、騷動、困惑塞滿了;我走來走去的時候,覺得自己是那樣的沉重,一直在擔心會不會陷到地底下去——那時我老是有事情做,不是藏著這個,就是躲著那個。可是突然間,所有的情緒都打從我身體里飄飄飛逝,像水珠子似的蒸發啦;我一下子變得無事可做,連飯也好像可吃可不吃,睡覺之前居然還要考慮一下究竟有沒有必要睡覺——我再也不為什麼緊張了,我再也不為什麼生氣了,我只要坐在家裡,捧著課本,等待會考來臨。

我半躺半坐地散在床上,高高擎著本地理書,擎得久了,手很酸,我就把手收回來。地理書「啪」地掉到我臉上,涼涼的,微微散發著書的香味。

突然想,到外面去透透新鮮空氣吧!我差不多已經在家裡悶了一個禮拜,要傻掉了。我是多麼的無所事事!

於是我翻身下床,穿了鞋子走出門去。我並沒有什麼確定的目標,出了家門,走下樓梯,心裡還是一片茫然不知所從。走到二樓時,我仔細地端詳了一下樓梯口的電錶:203的電錶走得飛快,202的電錶好像根本沒在走;銹跡斑駁的電錶箱旁邊,有人用白粉筆在灰濛濛的牆壁上畫了一個骷髏標記。我小的時候,也喜歡在隨便什麼牆上畫骷髏標記,通常是先畫一個稜角分明的頭廓,然後在合適的地方畫兩個空空的洞眼,再在偏下一點畫上一排整齊的大白牙齒,最後畫兩根交叉的骨頭到那個頭的下面——這真是又無聊又有趣的遊戲。我又獃獃地面牆站了一會兒,轉身繼續走下樓。

外面陽光燦爛。也是正午——我對這種像金水一般流淌著的陽光是再熟悉不過了。彷彿還在昨天,同這一模一樣的陽光透過走廊盡頭高大的窗玻璃,沿著牆壁悄悄地滑落下來,然後,一切都變得美麗無比……金色氣球、金色轉動的螺紋線、金色的衣角和髮絲……那對透明如水晶的眼睛……整個世界都在閃閃發亮,好像正溶入正午透明的陽光中……

我站在樓前的台階上,隱隱約約又看到吉吉在一圈圈金色螺紋線中轉過身來……她對我粲然一笑……她的聲音透明地晃動在空氣里:

「我叫吉吉。」

吉吉?你是不是就在我身邊?

我張皇地四下環顧——那個感覺又來了:吉吉她就在這裡、我身邊、四下里的什麼地方……我被一種強烈的直覺不停地搖撼著,差點失去了主張。吉吉你快一點出來吧!我知道你一定在這裡——就是這裡!

沒有。什麼也沒有。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中年男人停了自行車站在那兒,我發現他正仔細地打量著我。他的眼神里並沒有敵意,也不像一般陌生人那樣缺乏感情——我可以從他的眼光中清楚地體驗到親切和驚喜……這是為什麼?我不解地看了看他:很普通的一個中年男人,打量著我的神色間稍微有些躲躲閃閃——幾乎不能給我留下什麼具體的印象。然而,在同他眼神交融的一瞬間,我眼睛裡忽然湧起一股熱流……正午的陽光靜靜灑在他的身上,他一言不發地望著我——這個人是誰?我見過他嗎?他曾經為我做了什麼嗎?為什麼他令我覺得如此溫暖和親切?

我轉過身去,依然能清晰地感應他在我背後暖意融融的目光。我似乎早就見過這個人了,但卻記不起關於他的任何事情——這多奇怪!我琢磨著,還是回家去繼續複習功課吧。最近我的腦袋瓜子真的有毛病,老是出些亂七八糟的臆想。

接著,就在我朝樓梯邁開腳步的一剎那,一道金光閃閃的影子飛快地掠過了我的頭頂!

我驚異地停住腳步,像做過許多次的那樣,企圖抓住那道靈光……吉吉!那不是吉吉嗎?!可是我抓不住——太快、太虛了,還沒等我伸出手,它早已彌散在空氣里,無影無蹤。

然而這一次,這道光不是像往常那樣煙消雲散……它掠過我的頭頂,飛快地聚成一小股,閃進了樓梯口的信箱里!

真的,我看見它閃進去了!

我佇立在原地,因為那道白鴿般掠過頭頂的幻影晃了幾晃。陽光從大樓的門洞那兒不動聲色地踱了進來,剛好照到一排信箱上面,在我家的信箱角上形成一個燦爛奪目的光點。我凝視著那個突然顯得捉摸不定的信箱,清楚地看見:淡金色透明的陽光正像溪水般緩緩從遞信口流進信箱里……

吉吉!

吉吉是你嗎?是你要我來找你嗎?吉吉你在這裡,是嗎?

是嗎?

我差點去叩問眼前的信箱,已經伸出的手卻又停住了——何必呢?不用問,不用說——現在我可以給吉吉開門了。現在我知道:在陽光下流淌又流淌的、在我身邊安安靜靜地守候著的、一遍又一遍照亮了我的眼睛的、給了我深深理解的光輝的……那是吉吉啊!

吉吉,現在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真實的,你比這世上所有人都真實。現在我懂了,你是始終在這裡的。你就在我的門外,自始至終。你沒有離開過,也沒有說過什麼,你僅僅是等著,等我真的看到你,然後給你開門。這麼要緊的事,你卻從不提醒我——是不是因為,最要緊的事只能靠我自己去發現?可是,難道為了這,你就在這裡等著,一直等著嗎?你究竟等了多久?你就這麼確信我有找到你的一天嗎?

好了吉吉,現在我給你開門。

信箱里靜靜躺著一個大號信封,正面寫著:秦庾收。我把它拿出來捧在手裡:厚厚的、沉沉的——會是什麼呢?吉吉,你在裡面放了什麼?我可以馬上看嗎?

正午靜得聽得見陽光紛紛灑落到地上的聲音,那樣純凈,就像吉吉透明的目光。

我拆開信封,把手伸進去抽出裡面的東西。一本本子冰藍色的邊角剛剛閃入我的眼帘,就有一縷晶瑩剔透的清風悄悄從我眼睛裡吹了出去。我看見陽光下,空氣被那縷清風吹得自由自在地飛揚了起來,金色的螺紋線,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蕩漾開去……

5月27日星期二晴

現在還很早。接連很長時間,我都是奮戰到凌晨才上床的,感覺好像是剛一閉眼就天亮了。可是今天——噢不,應該是昨天,我睡得很早:不知為什麼,頭有點疼,人又很疲倦,所以我剛吃了晚飯就賴到床上睡。人到高三,真是賤,偶爾早早上床,沒想到睡到這種鬼也沒有的凌晨時分就醒過來。記得剛上高一時,和王海燕聊起睡覺的事,我說我這人非常能睡,天天都有能耐睡到吃晚飯,她和氣地笑道,能睡的人大都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現在看來,三年高中生活把我變成不懂享福的人了。

算了,昨天沒有寫日記,現在補寫。我曾經看過一個短篇,叫什麼《昨天的日記》,說的就是一個不願意錯過每樁精彩事件的女孩,她習慣於把日記放到第二天早晨來寫。我這也是在寫昨天的日記了。

高三了,馬上就是我的黑色七月。教室里,黑板上的「離香港回歸還有天」的倒計時牌看得我觸目驚心。我忙著上課、忙著下課、忙著複習、忙著緊張——然而,我仍是抽出時間來寫日記。不知為什麼,每天每天,當我坐到燈下,攤開日記本時,一切的擔憂和倦意立即化為烏有,有的只是傾吐的恬靜和快意。

唉,辛辛苦苦讀了十二年書,終於要到最後關頭了。剛剛明白「高考」這個詞的意義時,雖然曉得它總有一天要落到我頭上,但老以為那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想也不用想——直到今天,我坐在床上,發現自己的時間越來越少,這才意識到曾經遙不可及的高考,已經近在眼前了。我記起每天回家的時候,遠遠看見所住的這幢六層樓房,一點也不顯高,可是來到樓下,卻是高大得壓得死人了——高考大概也就是這樣的吧?

怎麼辦呢?現在記著日記,時間也在一點一點地流走啊。有生以來,我從未有過這樣的緊迫感。我有些透不過氣來,想要晚點畢業,又想早些考完算了——真幸虧時間不聽我差遣。

不行,我不能多想這些事。一想這些事,我就難過;一難過,我的心就像穿過了一個無形的洞,在往下掉,一直掉——每次我以為到底的時候,它卻仍往下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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