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心事 媽媽(2)

第九章 心事 媽媽(2)

上個星期,秦庾逃到郊區他奶奶家去,落下了考試。那天我和秦磊出去開會,也是傍晚才回家的。一進家門,電話鈴就響了——他班主任來告狀,說他今天根本沒去考試。我聽了,嚇一跳。掛上電話,我看著秦磊——他坐在沙發上,整個人歪著,鬆了領帶,正在那兒一個勁兒地揉他的腳。我說,秦磊,你兒子可真了不起。他抬頭看看我,臉色有點變了,手還是不停地揉著腳。我接著說,他沒去學校考試。他一聽,整個人都靜止了,直直瞪著我,瞪了半晌,低下頭又去揉腳,咕噥著說:隨他的便,他身份證也已經領過了。我站在電話機旁邊,站了一會兒——我在等他說句話,但是他沒有。我真佩服他:在兒子不知去向的當口,他還能坐在這裡一個勁兒地揉腳。室內安靜異常,牆上的鐘發出「滴答,滴答,滴答……」的聲音。我背靠牆站著,對這安靜很害怕。似乎是為了打破這種寂寂無語的情形,我往前走了一兩步——他仍然在揉腳。

一轉身,我躲進卧室,坐在床沿上,一邊不時地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什麼聲音也沒有,好像整幢房子里都沒有人。卧室連著陽台,我突然想起,早上晾出去的衣服還沒收進來,於是趕忙走到陽台上去收。陽台上也是寂寂的,遠處有小孩子追逐打鬧的聲音。我拉過竹竿,把衣服統統撩到手臂上。忽然想,我們秦庾小的時候似乎不大出現跟別的小孩追逐打鬧的情況——我們秦庾在心理上會不會有點不健全?

收完衣服,我走進房間,把衣服撂到床上,又扭頭看看外面——天色正在暗下來,對面的樓房裡,透過被油煙熏髒的玻璃窗亮起了昏黃的燈光,看上去活像樓房的創口——天已經晚了,而秦庾不知去向。我扭頭走出卧室,看到秦磊仍然歪在沙發上,正閉目養神。我望著他——他顯得疲憊不堪。「秦磊,」我開口道,「你真的不想想辦法?」他緩緩地睜開眼睛,與我平視。半晌,答道:「我能有什麼辦法?」

直到那一晚我才相信,在一起共同生活了那麼些年的人也會有相互難以理解的時候,當秦磊半閉著眼睛說出那句「我能有什麼辦法」時,我差不多要以為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是我所熟悉和深愛的那個男人——他看起來如此頹唐、如此衰老,他不關心兒子、不關心家庭,也沒有勇氣去保護什麼——他似乎沒有負擔任何事情的能力。我長久地凝視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或者什麼都不說。我竭力地壓制著對他這一舉動的厭惡;我認為不應該為了這麼一個幾乎出於無意識的舉動就去厭惡他,但是他看上去活像一個老頭子,非常令人厭惡。

我已經看夠了這一老一少的男人成天的明爭暗鬥。父子之間不知為什麼變成了這種男人的較量關係;而我在一邊厭煩地看著;我不明白秦庾為什麼成心惹人生氣,也不明白秦磊為什麼就是不能對兒子稍微寬大一點——他們兩個人,只要相互妥協一點點,事情就能順利地解決,可他們誰也不肯先讓一步,實在令人費解。也許是為了抗議,我翻出電話簿、提起電話,開始一個挨一個地給秦庾的朋友打電話。我故意用了很大的聲音:「喂,請問秦庾在你家嗎?」「喂,今天秦庾有沒有來你家?」「喂,知道秦庾回家了嗎?」「……」滿房間都充滿了我的聲音。我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打這些無意義的電話,只知道自己應該找些事做做,而不是站在這個寂寥的房間里、守著眼前老態畢露的男人。

秦庾回家的時候,夜色已深,我瞥了眼牆上的時鐘——差不多十一點了。

家裡只有我一個人——秦磊在大約半個鐘頭之前第三次走出家門,走的時候照例說:我去看他回來沒有。我不知他是真的去看兒子,還是為了躲避家裡的死寂——直愣愣地坐在房裡挨過這漫漫長夜,我同樣難以忍受。家裡空蕩蕩的,門和窗都直直地大開著;這個充滿委頓和不知所措的灰黑的夜緩緩地在我的家裡蠕動,簡直令我厭惡。我搬了一個小板凳,坐在正對大門的門道盡頭,有點痴傻地注視著樓道的轉彎處,望得久了,覺得那個彎勢有一種深度,走過的人也許會陷進去——我就自言自語道,等一下秦磊回來時提醒他小心一點。為了不至於太無聊而陷入胡思亂想之中,我拿了一件秦庾的襯衫——他一直抱怨說襯衫上的紐扣鬆鬆垮垮有掉下來的危險,我想到要幫他縫一縫。門道里的燈在我頭頂上亮著——幾星期前剛換上去的節能燈泡,亮得荒唐——我仔細端詳手裡的襯衫,看來看去,覺得每一個紐扣都有危險,於是挨個把所有的都拆下來重新縫了一遍;完成之後檢查,仍然不放心——越看越不放心,自己知道不正常,趕快去把衣服放好,再坐回板凳——坐了一會兒,老是挂念著那幾個扣子,熬不住,還是走進房間把衣服拿出來,拆了重縫。一邊縫,我一邊注意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雖然沒有人,可樓道里老有些窸窸窣窣的小聲音,也不知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聽了叫人覺得微微地毛骨悚然;我忽然十分害怕,因為這才意識到:這個十幾平方米的房間裡面只有我一個人,而夜已經很深了——我說不清怕什麼,總之是有一股寒意從腳底心往身體的四面八方擴散。我打了個寒噤,站起身,走進房間去開電視機。正在播放一個什麼電視劇,屏幕上的女人把整個上半身從大樓的窗戶里探出去,摩天大樓高處的風把她的頭髮掀得像一群狂亂的黑蝴蝶——她先垂下頭去看地面,鏡頭跟著刷地挪至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接著又慢慢爬升,最後還是轉到那個女人,只見她以一個優美的姿勢緩緩地引頸向天,張開雙臂,看上去活像一隻無力起飛的大鳥,於是鏡頭往上推,一直推至湛藍遼闊的天空——那種藍色非常明亮,在烏黑的深夜橫空出世,突兀得不真實。我著迷地凝視著閃閃發光的電視屏幕,猛然聽到一個和電視劇中的天空同樣嘹亮的聲音在門外叫:

「媽媽!」

我習慣性地答應了一聲,跑出去看——秦庾好端端豎在門口。

「你還知道回來么?」——我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

他看看我,又扭頭看看身後的樓道,沉默半晌,彷彿不敢進門似的,又說:「媽——」

我往後退了一步,示意他進來。看到他用一隻手撐住牆,用另一隻手解鞋帶、換拖鞋,我居然暗暗如釋重負地想:好了,沒事了。

走進房間,我又瞥一眼電視機:電視劇結束了,正在打字幕。秦庾從我卧室門口走過去,又退回來,站在那裡眼巴巴地朝里看,看著看著,突然又叫:「媽……」我扭頭看看他,發現他非常高大,站在房門口擋住了客廳里的燈光。背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臉色,但是他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為難,彷彿有什麼事要說,又說不出口似的。我想了想,說:「你先去休息吧,明天還有考試。你的事以後再談。」他「哦」了一聲,走開了。

我瞪著閃閃發光的電視機,有點若有所失。我開始側耳傾聽衛生間里的響動,卻什麼也聽不見;也不知過了多久,我驀地跑出房間,去看他睡了沒有。只見他正站在客廳的沙發前面,探著身子眼睜睜凝視牆角里放著的一盞落地燈,一動也不動,姿勢非常尷尬。我正好看見他的側影:整個半張臉都被白熾燈光照得清清楚楚,眼睛不時忽閃忽閃,像愛光的蛾子;我長久觀察著我的兒子——一點一點地,我認出了他三歲時的神情:我所熟知的神情。那沒來得及蛻去的稚氣罩上了青春期的騷動,顯得有些不安、有些無助,但卻是光明的、熾熱的、新鮮耀眼的,在鬱郁的黑夜中橫空出世。我望著我自己的兒子,很久很久——我不禁有一點感動。

「秦庾。」

他聽見我的叫聲,似乎駭了一跳,扭頭茫然地瞪著我,脫口而出說:「燈……」

我看見他的一半臉被燈光照亮了,而另一半臉則淹沒於房間的暗影中,反差鮮明,更顯出一半的明亮和另一半的晦暗。

「秦庾,怎麼了?」

他那種柔和的眼神,我久已不曾看見。我自己那種柔和的口氣,我久已不曾得聞。我為兒子感動著,也為自己感動著。望著兒子純潔稚氣的眼睛,我忽然想去擁抱他,恍若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像他小時候我無數次做過的那樣——但是,我也意識到:

他比我高大——高大得多。

在他面前,我還有力量去幫助他、支持他、撫慰他嗎?

只見他緩緩地轉過身,最終面對我站住了。他的背後,落地燈亮著柔和的光,而他的面孔卻長久地沉浸在暗影里,被黑暗浸透了。

沉默良久,他張開嘴:「媽……」

聽起來居然有一種奇異的親切感。我已記不清有多久沒聽見過這樣親切的招呼了。此時此刻,他令我驕傲地意識到:我是他媽媽,他是我愛的兒子。

我站在房門口,注視著面孔漆黑一團的秦庾——他似乎很疲倦,又很困惑,但前一段日子他渾身上下所流露出的煩躁易怒突然消失殆盡了,代之以孩子般純凈的傷感。噢,他終究還是一個孩子,是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過去我為他做的太少太少,現在,我能做什麼呢?

夜色沉沉。我身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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