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轉機 王海燕 秦庾

第八章 轉機 王海燕 秦庾

汽車進入市區的時候,已近深夜。

我們是後來搭上另一輛客車的。那些外地人也在上邊。車一進市區,乘客也就慢慢地下去了,到最後,只剩下我、秦庾和另外兩三個人在車上。

我獨自坐在車子最後排的長座位上——正中間,對著走道。我的眼前一無遮攔,透過車窗,看那遠遠近近的彩色燈光:熟悉的市區、熟悉的成串的路燈被我甩在後頭……

記得過去到夜校上新概念英語的時候,我就非常喜歡乘這種空蕩蕩的晚班巴士:那時我也總是一個人坐在和現在一樣的這個位子上,奢侈地張開雙臂,透過大車窗看路邊美艷的燈光,好像女王在做夜間巡遊,只覺得非常快樂和有成就感;等到站下車時,我總是對司機道聲謝,司機也心情很好地說不客氣,還叫我「小姑娘」、囑咐我路上小心,我答應著,迫不及待地跳下車去擁抱這屬於我的夜上海……

我抬頭看著車頂:那裡,座位和把手的投影周而復始地被燈光無休止拉長,直到消失。我突然開始懷念那個過往的我:那個我沒有愛情,如果要說所愛,那就是這個屬於我的、年輕可愛的城市——我們相互擁有,而城市永遠不會負我,永遠不會……

秦庾站在離開我五六步的地方,放著空位子不坐,在那裡抓著把手。車窗外親切的燈光一會兒紅一會兒綠地掠過他的臉龐。我凝望著他,專心得忘記了眨眼,眼睛疼痛得滲出了淚水。

其實我覺得做駕駛員就要做公共汽車駕駛員,雖然比較辛苦,但可以掌握一個奇大的方向盤、擁有一面奇大的玻璃窗,橫行無敵。

這下子,我算是回來了。這座糊塗的城市二話沒說就接納了我——我揣摩著,它太大了,多一個少一個也沒什麼關係,所以吉吉在不在也是可議可不議的事。但是對我來說,吉吉的在與不在怎麼會是無所謂的呢?那個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吉吉沒有了,那個站在陽光下粲然而笑的吉吉沒有了——可讓我怎麼辦?我剛剛還想著要去找到她,她怎麼可以真的消失了呢?

吉吉是消失了。我再也用不著想:她會不會出現、會在何時何地出現。我明白,她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像我一直懷疑的那樣。

我一直懷疑吉吉到底是不是真人真事,現在我就更加摸不著頭腦了。如果她是真的,那怎麼會突然死掉?一個我認識的人死掉,居然會一點響動也沒有?我還不知道?如果她是假的,那又怎麼會幾次三番地坐到我的對面,還叫我的名字?她還告訴我要改掉現在的脾氣哪!我還死氣白賴地盯著她看過哪——這多不可思議:我看一個死人看了這麼久!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願意相信,吉吉是真的,我真的曾經和她面對面坐在閱覽室那張有洞的桌子前面,真的曾經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過天——是真的有過這樣一個透明的、飄飄欲仙的吉吉,而不是我的腦子有毛病。

車廂里暗蒙蒙的,路燈的光芒一陣一陣掠過我的臉龐——我感覺得出來。我再一次回想起下午在奶奶家後門口、莫名其妙地為我擋住了灼人陽光的、吉吉那陰涼的小手……在睜開眼的一瞬,確確實實有一道白光飛快地掠過了我的腦門子,並且我肯定感受到了吉吉的存在……可現在看來,那個時候吉吉已經不在人世了——那又是什麼,會如此安靜而陰涼呢?又是什麼會給我這樣光明的感受呢?又是什麼會像精靈那樣地飄飄欲仙呢?

除了吉吉,還有誰?

我揣摩著,要是像吉吉這樣一個奇蹟沒有理由在人間成立,那麼這個勞什子的世界就千真萬確不知是個什麼玩意兒了。

下了車,我們又一起走了一小段路,終於到了分別的路口。

我望著他,他望著我。半晌,他開口道:

「幸虧不用換車。」

我笑笑,說:「反正已經晚了。」

我們兩個相隔一米——我意識到,對我們兩個而言,這是最安全的距離。

「回家以後,麻煩還多著呢——你別急呀。」他笑。他看上去有點無精打採的。

「你的麻煩比我的要棘手。」

我們面對面,又傻乎乎笑了笑。我一直在下決心說一句話——我覺得說這句話是我的任務:

「那麼,再見吧。」

——終於說了。說出來,似乎也沒有什麼。

「嗯。」

我望定他——到了這個關口,我就看得他沒夠。不管怎麼說,我和他一起走過了兩年,而這兩年是我長這麼大最精彩、最值得記取的兩年,即便我們兩個人都有好多缺點,到頭來還弄成了這樣的一團糟。我曾經有多麼的喜歡他!——誰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他,連他也不知道。

「秦庾——我希望我們能好好地說聲再見。」

他凝視著我,微微一笑。

我對自己說:最後一眼——再看他最後一眼。我真想把這個時刻無限地延長,過了這一刻,我和他就形同陌路了。我使勁地盯著他,看見了他眼中理解的神情——曾經有幾次,我看過他的這種神情呢?真的,我和他是有過一段快活的時光的。但是現在,我實在沒有那個勇氣,去當面對他說這個永遠的「再見」。

不知從何時開始,夜變冷了。這又黑又冷的夜——接下來輪到我一個人面對這又黑又冷的夜了。也許,我早就是一個人,很久很久以前就是。

我轉身就走,再也不回頭了。

我明白王海燕的意思。從今以後,可能就永遠也見不到她了,我不知這是好是壞。

我仍然很討厭去面對那幫土豆似的傢伙。明天去學校對我來說是個難題,現在回家對我來說也是個難題,而吉吉是我最大的難題。我明白,我的生活這會兒是一團糟,等著我處理的事可堆得比整個上海市的窨井蓋還多,我這女里女氣的人真是倒霉——不過,也許慢慢地會好起來吧?也許是,也許不是。誰知道呢?

忽然記起,那天正午,吉吉晶瑩剔透地望著我時——她說:「那麼,你就得改改——要是你不想繼續煩下去的話。」我真的該改了嗎?

我正在走路。我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學會走路的,也不清楚還要走多久。

大樓已在眼前。抬頭望去,我家窗口亮著燈——這下子,新的戰鬥要開始了。不過,破天荒頭一次,我忽然對這個家感到無法言說的親切,我忽然想踏進那個熟悉的家門,叫一聲「媽媽」。這是一個我所不熟悉的勞什子城市,「針筒」究竟在哪兒我也不知道,有人死在我身邊我也不知道,只有我這個幾十平方米的家,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一,二,三——再見,王海燕!

居民區里的路燈有點疏。我一路走去,穿梭於暗影和燈光中,有種奇異的感覺,彷彿一會兒在陰間,一會兒又到了陽世。我跑著跳著,嘴裡念念叨叨地:陰間,陽間,陰間,陽間,陰間,陽間……

其實我並不相信這些。

我抬頭看看天空——多美的夜空啊,多美的銀藍色!吉吉,你還好吧?我這回是真的要和你告別了——我也要和秦庾告別了。我本來還以為這一天會有一個快樂的收場的,我本來還以為我和他會有一個快樂的結局的——可是沒有。沒有。我久已不曾這樣地傷心、這樣地落寞,久已不曾。不感覺到孤獨的時候,從不知道孤獨是如此難挨;有秦庾在心上的時候,從沒想過沒有他的那一天該怎麼辦。我還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做一個只知道滿足的人,但是我沒有。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是今天,還是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可我的一天在哪裡?我記憶中和秦庾在一起的那座美麗的橋在哪裡?那些在牆上寫滿誰愛誰的、輕率的初中生啊,也許他們沒有我那個關於詞典男友的理想吧?他們要實惠得多、勇敢得多了。但是,像我那麼固執地堅守著理想,到頭來,不也是只遇見了秦庾,也只失去了秦庾嗎?

我突然停下了腳步——我似乎聽到身後有人:不是明顯的腳步聲,只是一種因為存在而產生的異樣感——我隱約看見身邊的光影都起了變化……在我之外,還有什麼在呼吸著、晃動著……那種小心翼翼、那種輕聲輕氣——聽上去多麼像吉吉啊!

我不禁猛地扭頭去看……身後,是被路燈拉長的、我自己的影子。遠處慢悠悠地踱過一隻身材苗條的小白貓。再就是初夏夜晚銀藍色的空氣了。寂寂的燈光冷清清照著我眼中的世界——太真實了,怎麼可能會有吉吉?吉吉不是已經淡出了嗎?

但是,剛才我肯定晃了一晃,好像有什麼東西飛快地掠過了我的頭頂……這真奇怪:我一剎那間有種恍若隔世的迷濛感,卻又清清楚楚地意識到:有一個巨大的幻影白亮亮地掠過了我的頭頂……並且,我的的確確感覺到吉吉——吉吉她就在我的身邊!

我不禁一凜,脫口而出叫道:「吉吉?吉吉!吉吉……」

我的聲音被夜輕而易舉地吞沒了,什麼痕迹也沒留下。

我佇立良久,獃獃地往後看,直到那種從未體驗過的異樣感完全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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