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秦庾(2)

第六章 秦庾(2)

太陽光下面真熱。我想一直這樣躺下去,躺到老死。

我不再去想針筒的事了,想這類事會叫人連在大白天也疑神疑鬼起來。

那個哇哇大叫的女人終於放棄了努力,這會兒四周悄沒聲息,只有一種風吹樹葉的聲音,不時還有什麼東西掉到地上,發出輕微的「啪」的一響。我一點不想睜眼看掉下去的是什麼——我這人基本上沒什麼好奇心,也因為這,我往往沒什麼好對人交代,不像王海燕那類人,一開口就跟瘋了似的夸夸其談。不過,你別說,這勞什子的世界上,還真有不少人對聲音及聲音的製造者興趣百倍。比方上次,我把手裡的書掉到地上,圖書閱覽室里的人就個個伸長了脖子看我。

我把書掉到地上,那是有原因的。那回我手裡抱這麼一大摞的書,隨便是誰,即便三頭六臂,也非吃不消不可。我就是抱著很大一堆橫七豎八的書走進閱覽室的,不錯——況且我早就說過,我並不是一個十分靈巧的人,即使赤手空拳,我還常常撞翻別人的東西呢。於是,理所當然地,我踩中了一個傻瓜筆直伸到外邊的腳丫子,那傻瓜「哇」地慘叫一聲,我給他嚇得心一慌、手一軟,本來就岌岌可危的一大摞書撒了遍地。

其實這和我沒什麼利害關係,因為在這些書里,除去兩本薄薄的數學書,剩下的都不屬於我。但不管怎麼樣,我還非得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這堆可恨的勞什子書一本一本撿起來,放在膝頭上,然後站直,困難重重小心翼翼地抱著它們走過去坐到那張有一個洞洞眼的桌子前邊。我蹲在那兒撿書,真想破口大罵。

剩下最後一本了。我剛伸出手,卻被一隻從背後伸過來的手搶了先。我看得很清楚:那本書用一張印滿了紅玫瑰的掛曆紙包著,而那隻雪白的手不動聲色地伸到我眼皮底下,夠到了那本書——玫瑰紅的底色上面突然出現一隻如此白皙的手,倒把那勞什子玫瑰的風頭全搶了過去。拿到書,手就隨之消失在我眼前,頭頂上一個不動聲色的聲音,靜靜說:

「麻煩你了。」

這聲音透明得不帶一絲雜質,在初夏的午後宛如一陣來去自由的清風——剛才,在圖書館門口,也是這個聲音,安安靜靜地說:「秦庾,幫我把這些書拿進去好嗎?我有些事情,一會兒就來。」我發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純凈的聲音。聽到這個聲音,我眼前立馬就會浮現出一個微微晃動的金色氣球,氣球周圍的空氣亂成了金色螺紋線——

吉吉!

吉吉兀自站在我面前,把那本玫瑰紅封皮的書抱在胸前,雪白的手幾乎被書皮上的玫瑰映紅,給人一種印象,好比你用玫瑰紅的彩色鉛筆塗滿了整張紙,接著又拿橡皮擦出一個手的輪廓,那隻手在玫瑰紅的映襯下顯得驚艷地白,同時又隱約像被玫瑰紅勾了一圈,耀眼得彷彿在熠熠閃光。

我抬頭去看吉吉透明的眼睛,看她眼裡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她,我可以確信:在她的身後,就是我世界的盡頭。

午後、圖書閱覽室——她又不動聲色地出現了。她是我眼前安詳地晃動著的金色氣球。

我坐在她的對面,使勁地瞅著她。我明白,我這個人神經確實有點不正常。我發瘋似的渴望看到她。她微垂著頭,走筆如飛、神情專註——她壓根兒就不在乎是我坐在她對面還是別人坐在她對面,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需要——我最恨她這一點。我看著她,真希望能問她些什麼、知道她些什麼——她在幾班?她家住在哪裡?她究竟姓什麼?她怎麼看我?她為什麼要坐在我的對面?為什麼要出現在我的眼前?

她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

這個問題,我到後來才知道它無法解答。如果我當時就知道這問題會攪得我寢食難安,那我一定要問她個明白。可惜,我這女里女氣的王八蛋沒有來得及問她。於是,後來我常常以為看到了她——在我看到一縷縷透過玻璃窗投影到室內地板上的陽光時——我以為看到了她周身的金色螺紋線。她就是我眼前這縷捉不住問不清的、帶著金色螺紋線、轉瞬即逝的陽光。

如果我能更深地了解我自己就好了。我真弄不懂,那回坐在她對面,我為什麼如此長久地觀察她——我凝視她時那股死氣白賴的勁兒,就像從今以後再也看不到她一樣。或許從今以後我是看不到她了吧?那也好。她次次都令我捉摸不定,攪得我心緒不寧,只感覺有什麼即將發生。不過,假如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我可就不該問些勞什子的廢話——我記得當時,自己就傻啦吧唧地問:

「你剛才有什麼急事?」

她手中的筆停了停,但並沒有抬頭看我,也沒有停很久。只見她低著頭,輕輕地說:

「我有一些急事。」

呸——她這算什麼答話呢?我頂頂恨她這一點啦,老實說。我獃獃望著她,心底里一陣一陣泛上怨憤上來——我真想破口大罵一番,看看她這個不動聲色、似笑非笑的人到底會不會臉紅、會不會生氣,我甚至有點誤會她壓根兒就沒有活過——如果她不是一個殭屍,她幹嗎這樣鎮定、冷靜、了解一切又不需要了解任何事呢?她整個人就像和這個倒霉的世界絲毫沒有關係——我最恨她這一點。

可氣的是,我還是死氣白賴地想把談話繼續下去——

「你是不是什麼都不願叫別人知道?」

她拿著萬年不倒的勞什子筆,低垂著頭輕聲道:「你想知道些什麼呢?」

唉,真不好意思,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我望著她,那麼死氣白賴,連我自己都暗暗吃驚。我自始至終望著她,下了好一會兒決心,才重複我的問話:

「你剛才有什麼急事?」

她的筆停了。靜靜地,她抬起頭——手裡仍然握著筆,只不過,那筆沒有動,因為安分的矗立而顯得極其頎長。她的面孔正對著我,但我注意到,她並沒有看我,而是很遠地凝望著我後面的什麼——不,也不是望著什麼,她根本沒望什麼,只不過將眼光迷惘地投向了不管是什麼的遠處的一樣東西。她的神色似乎很快樂,似乎看到了最喜歡的東西——也許是一種食品,也許是別的東西,我可猜不準——反正很明顯,回想剛才發生的事叫她覺得快活極了。頭一回,我發現她的雙頰泛上靦腆的紅暈、她的眼睛閃著興奮的光芒、她的嘴角露出滿足的微笑——她本來是個並不怎麼招人注意的人,可是一瞬間,我驚訝地發現,她是如此神采奕奕,她身上漫溢而出的靜靜的快樂,使她的頭髮、眼睛、嘴唇、手指甲,甚至是手裡捏的筆,都靜靜地閃出一種安詳的光,無聲無息地告訴旁人:看,我多快活,多快活!我總算相信,一個人即便不說話、不做任何動作,也能讓別人知道他現在非常非常快樂。我白活了勞什子的十幾年,除了受到的處分之外,只有這個新發現比較實在,雖然它並不是一幫土豆似的傢伙告訴我的——我活的這個地方,土豆似的傢伙可太多啦,多得簡直能開個菜市場。我不清楚別的地方怎麼樣。假如我有幸活到年紀大得足夠和那些土豆平起平坐的時候,我就一定到別的地方去看一看。

總之,一剎那間,吉吉全身上下流動著叫人吃驚的滿滿的幸福,她這個人就是一個水中的倒影,在閃閃的波紋後面蕩漾著,差不多連帶得我也幸福起來了。嘴一張,她答道:

「我碰見了一個人……」

口氣像是要接著說下去似的,然而並不。她就靜靜停在了這個「人」上面,雙眼迷迷糊糊望著遠處;她是那麼快樂,不知不覺把眼睛也眯了起來,好像怕過多的笑意會打從眼裡汩汩流出——她是不習慣大笑的,她甚至都不怎麼笑,只在臉上帶著種笑意,並不動用哪快勞什子的肌肉去假模假式地隨便瞎笑。她已經整個沉浸在那個對我而言純粹莫名其妙的回想中,看上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透明——並且,此時此刻的她讓我體察到:她完全像是被幸福浸透的。

我坐在她的對面,看見她高興成這種樣子,也在私下裡隱隱高興起來。我們坐的這個角落非常陰涼,被窗格子界定成一個個小方塊的太陽光只能有氣無力地照到她的腳邊,顯得她活像一個永遠生活在陽光和夏季以外的蒼白的小人兒;而她的快樂,在陰涼里更顯突出,好比一把燒紅的鐵鉗突然敲開冰涼的水面,脆脆地發出「哧」一窄條撕裂的響聲,幾個小泡泛上水面,片刻,又「噗噗噗」地爆了,淡淡的煙氣閑適地溶入了午後晶瑩的空氣中。

我心情挺不錯地注視著她,還以為這個中午就將這樣安然地過去——然而她眼神猛地變了,既沒有先兆也沒有理由,她眼睛裡的光輝驀然散失殆盡;她又恢複成原先那種似笑非笑的模樣,她整個依舊是冷漠、透明、弄不清真假的一個人。她開始整理東西,動作利落地把大堆的書壘成高高一疊,抱了滿懷,站起身打個招呼說:

「我要走了。」

很巧地,那本玫瑰紅封皮的書在最外面,她的手襯在上面,是凄艷的粉白色,白得活像一隻假手——或者死人的手。一轉身,她走向門口。我最愛看她走路的樣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