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王海燕(1)

第五章 王海燕(1)

我同桌死了。

是煤氣中毒——在洗澡的時候。

真不能相信,那是我的同桌。只是在昨天,她還笑眯眯地告訴我她天天熬到什麼時候睡;她手裡拿著一方白地綴粉藍色碎花的手帕,輕輕地抹一下鼻尖,抱怨著說,天越來越熱,希望高考那兩天下雨,可就好死了。

她不應該說什麼「好死了」。現在看起來,從她出生那一天起,她就不該說一個跟死有關的字,那都是凶兆。現在,她真死了。這種事,這種事如果不是降臨到天天耳鬢廝磨的人身上,叫人怎麼能夠相信呢?

今天一天,她沒有來上課;要不是剛才,班主任特地打電話通知我,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已經不在了。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秦庾——我天天等他來電話,每次電話鈴響都會神經緊張——我趕在提起話筒之前清清喉嚨,然後才有禮貌地對著話筒說「喂」。電話那頭,班主任林老師的聲音說:「王海燕。」我聽出來是誰,心一松,說:「林老師啊。有事兒嗎?」「王海燕——」「林老師?」我聽她欲言又止,和平時雷厲風行的做派完全不同,心裡像感覺到什麼似的,猛一下緊張起來。只聽她低沉著嗓音,心事重重地又叫了聲「王海燕」,頓一頓,似乎要說什麼,卻再次停滯不前。我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一邊用空著的左手去扭電話線,一邊嘎著聲音催促道:「林老師……什麼事?」她這才很遲緩很遲緩——幾乎是拖泥帶水地說:「你同桌——她——不在了。」「不在?她哪兒去了?」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緊接上去就問。沉默——林老師沉默,我也沉默。我攥著電話聽筒,眼神迷離地凝望前方那堵雪白的牆,頭頂上的燈光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猛然間跳動著閃了一閃,我的太陽穴被閃得生疼。我似乎明白了老師的意思,又似乎不十分明白——這一切都像在做夢,那麼不真實,不真實到連我的心臟都似乎沒有跳動。世界剎那間安靜下來,所有的嘈雜都退得遠遠的;安靜到不真實的空氣中,只有林老師的聲音,在緩緩敘述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原委:她爸爸去值夜班,她媽媽到小姐妹家去學習一種新的絨線編織花樣,她一個人在家裡複習功課,也許因為疲勞,她開了熱水器洗澡,然後——林老師沒有說下去,似乎是順理成章地,事情就發生了。整個敘述過程中,我和她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著說同桌的名字,好像這樣一來,死的就可以是另外一個人了。

然而,我同桌真的是死了。死了。雖然我不願意說她的名字。雖然她的模樣、她的聲音還近近地在我眼前、在我耳畔。雖然除了我之外,班裡的其他同學還繼續以為她仍舊在世上,鮮活、乖巧,和他們一道抱怨功課、抱怨高考、抱怨教育體制、抱怨盼不完過不完的未來。她已經死了——死,就這麼簡單。

我們究竟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她剛剛開始對自己的英語水平抱有信心,她剛剛開始對所填的志願有了志在必得的勇氣——真的,最近幾天,她不知為了什麼,變得很自信、很朝氣,前段日子為各方面的重負所壓下去的快樂,奇蹟般又活了回來,三年以來,我頭一次看到她這樣鎮定地面對挑戰……

有一天,她趴在桌上演算著數學題,我剛剛從老師辦公室回來——張老師叫我去幫他理些卷子——坐定在椅子上,拿墊板扇扇風。她忽然微微抬了頭,放下筆,豎起一雙手,仔仔細細端詳了一會兒。我的眼光也被引了過去,看著她一個個小貝殼似的指甲。她有點感覺到我的目光,扭頭沖我一笑,又去徑自打量自己的手。一雙手翻過來翻過去的。驀地她嘆口氣,仍然注視著手,說:「你說,抹上指甲油,好不好?」我忍不住笑起來,問了句:「你?你說蔻丹么?」「不是的,」她望著手,竟有些陶然欲醉的模樣,「我在想,考完之後,我要抹上那種冰藍色的指甲油。」我坐在位子上,已經想像到她的手指甲染上冰藍色之後,整個人會顯得多清爽。還沒來得及做番評論,她已經收手拿起筆,在草稿本上走筆如飛,一邊點點頭,下了什麼巨大的決心似的說:「嗯,就是這樣!」

還有一天,我坐在她身邊讀一本莫名其妙的武打小說(反正我在教室里時,總是盡量不出聲音),她正看文言文。她把下巴頦兒貼在課桌邊緣,左手往後撐著椅子,右手放在桌上,五個手指頭彈鋼琴似的動來動去。我無意間一瞥,只見她臉上漾著淡淡的笑意,整個人的樣子特別舒展——我只瞥她那麼一眼,也被她感染了幸福的氣息。看她開心成這樣,我心下詫異,湊過去看她的語文書——「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再看她自己——眉頭舒展,眼神又清又亮,嘴邊一縷笑意,若即若離、似有似無,像風裡的歌聲,風過、風住,抓也抓不牢,可是曲意總在那裡。我忍不住問:「喂,看情書啊?美成這樣,至於嗎?」她輕輕「嗯」了一聲——音調里顯然是有段時間不講話,想說又發不出聲的樣子——如大夢初醒般扭頭看我,眼睛懶懶地只睜開一半,笑眯眯地說:「你才美呢。人家複習功課也來不及。」我笑道:「那你又幸福得不得了了?」她抿嘴一笑,不置可否,轉過臉向著窗外——望了一會兒,把整個半邊面孔貼在課桌上,背對著我懶洋洋地說:「天氣多好。太陽多亮。文言文我已經全掌握了……」越說聲音越低,越低越是幸福無比。

那時看著她,我心裡的不快一掃而空。我想,多好啊,她從沒這麼篤定過,她可以考好了。

那時的她,身上有種快樂的光,亮得令人不敢正視。

可我剛才掛上電話,什麼都說不出來,蜷在沙發裡面,只希望縮到無限小。這樣熱的天,我卻手腳冰冷,一個勁兒地顫抖。我從來沒有經驗過這種無可奈何的顫抖。我想,也許這時我最該做的事是哭,把做家務的爸爸媽媽都哭過來,好告訴他們,我的同桌,我三年的同桌死掉了,死掉了。可我欲哭無淚,而終於顫抖了。

門一開,姐姐甩掉高跟鞋走進來。她是新新人類,穿上露肩裝向全上海進行了一整天的肩膀展示,這會兒得意萬分地哼哼著莫名其妙的調子。看到我,她一下子呆了。

「怎麼?」她瞪住我問。

我上下打量她一番——染成淺栗色的長髮、抹得沉甸甸的上眼瞼、顏色要死不活的淡色嘴唇、華澤的白肩膀、碩大無朋的Swatch運動手錶……染上冰藍色的指甲——她活得多盡興啊,在屬於她的Disco舞廳里,她活得多盡興啊!

「怎麼了,小燕?」她嘗試著來拉我的手。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躲過她的手,躲進了房間。她撲了個空。

門開了一條小縫,頓一頓,縫大了一些,姐姐輕輕閃了進來。

「你喝不喝水?」她說。

她已經換上了她的阿拉伯風格睡袍,長頭髮編個麻花辮垂在胸前。我瞥她一眼,懶得動彈。我坐在窗邊,孤零零地呆望著外面的風景——如果居民樓也算得上風景的話。

在這個房間里,我和姐姐各自佔據一塊地盤。靠窗的寫字檯是我的,里角的梳妝台是她的,我們每人一張床,整整齊齊放在挨牆的角落;這些年姐姐的衣櫥有擴張趨勢,她已經把一部分衣服放到我衣櫥里來了——為了報答我的謙讓精神,她買了張單人小沙發送給我——就是我現在坐的這一張——沙發是溫暖的橙紅色,圓圓的造型,放縱自己陷在裡面,再忙亂、再煩心,也會馬上愜意和浪漫起來;書櫥由我們兩個合用,不過她的時裝雜誌一向塞在床底下,方便她躺在床上時隨便取出來翻閱。

暮色四合,我蜷在沙發里也不知蜷了多久,腦子昏昏沉沉,像在水面上漂。窗外除去居民樓,就是樓前的幾株瘦骨伶仃的小香樟樹,隨時可能死掉的樣子,很不討人喜歡。我固執地望定對面居民樓黑洞洞的門口——剛剛走出來一個提醬油瓶的女人,梳著莫名其妙的髮髻,有一簇頭髮鋼硬地指著青天;現在是個穿睡衣褲的男人——睡衣褲是最普通的白底小藍花布做的——他踢蹋著拖鞋,不修邊幅地露出一大片瘦骨嶙峋的胸膛,嘴裡叼根煙,手上卻端著個BP機——這是我最討厭看到的一種男人,一望而知是養尊處優的小康家庭里出來的沒出息男人。剛才我一直盯著對面樓房六樓的一扇窗玻璃看,從那上面看得見被殘蝕的夕陽——窗玻璃上的夕陽像在水中,顫巍巍晃來晃去,看得人頭腦發暈,後來,這夕陽漸薄漸遠,終於淡出了。

我以嫌惡的目光打量那睡衣男人時,心裡就在琢磨著淡出的夕陽。看夕陽總讓人悵然,即便一百個不打緊那太陽明天照常升起,可誰能擔保明天的太陽是今天淡出的那個?誰又能擔保明天的世界和今天的一樣?誰能擔保自己下一分鐘不會像夕陽一樣淡出呢?其實,最可怕的不是墜落——墜落總還有聲響;最可怕的不是墜落,而是淡出,像我同桌那樣,毫無預兆、毫無保留地、永永遠遠地淡出。

「你喝不喝水?」姐姐再次問道。

我懶洋洋地看看她,搖頭。

她走過去躺在床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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