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秦庾(1)

第三章 秦庾(1)

我忽然對一些從前不怕的事怕起來了。比如,怕碰到王海燕。再比如,怕回家。

家裡永遠有爸爸和媽媽。不知是我的心理作用還是他們近來心情比較好,反正他們最近對我特別和氣,一會兒秦庾要不要這一會兒秦庾要不要那。他們對我和氣當然好,不過他們這種和氣——不知為什麼——好像一種對待客人的客氣。比如,我早上理理自己的床,媽媽會猛地竄過來說:「我來我來,你去上學吧。」這多怪,平常么,我的床總是我自己理,爸爸媽媽打從我七歲開始就竭力主張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了,怎麼到我這麼大,反而反悔了呢?我就搶道:「不用不用,我來我來。」可媽媽居然說:「小孩子要聽話,快去上學。」咦,平時我賴著不做家務,她才說我「不聽話」,今天怎麼反了?我沒有辦法——她是我媽,反常我也得忍著點——就去理書包、換鞋子。我站在門口系鞋帶,媽媽又不捨得我走似的,問這問那,問我學校里怎麼樣、老師怎麼樣、同學怎麼樣、有沒有測驗……天曉得,最近我頂頂恨講學校的事。我支支吾吾地說一點敷衍她,她卻突然說:「咦,你怎麼還不去上學?」不是她有事問我嗎?我答應一聲,要走,她又想到什麼,又要問我了。這可真沒完沒了。再比如,我們一家人在飯桌前吃晚飯,總是我吃不下,他們兩個胃口很好地扒飯,想把我在學校里的事情當成下飯小菜,前言不搭後語地問我這問我那,差不多連我們教室里有幾把掃帚都想問問清楚,我快給他們那種友善的語氣給逼瘋啦。

我寧願他們像過去一樣,根本不管我的學習,由我自生自滅。爸爸看報紙,媽媽反對爸爸看報紙;媽媽看台灣言情片,爸爸反對媽媽看台灣言情片——我呢,我是最最模範的兒子,他們除了供我吃飽穿暖和零錢之外,半分心也不用操。

真的,我懷念過去那個家。我們家這種情況在同學裡挺少見的。梁守謙差不多天天補課,他爸媽對他的每一次測驗都了如指掌;趙鷗這個人名字聽上去像物理單位「兆歐」,我們老說她能量超常,可像她這種能量超常的優等學生,還是要馬不停蹄地學英語、學彈琴,連什麼勞什子的無線電測像都學——我可上八輩子都沒聽說過;樊斌的爸爸跟學校的老師比叔叔阿姨還親,可他每一次到學校里來看望那些親切的老師,回去對自己兒子准比仇人還凶。我家不一樣,我家裡人大概有一種不關心下一代的傳統——奶奶撇下爸爸一個人,住回老家去,爸媽又不愛多管束我。我正好樂得逍遙自在。依我看,爸媽那血淋淋的愛情也很不錯。在他們那代人里,他們倆真是觀念先進,結婚後過了那麼多年兩人生活(瞧,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沒逼他們生孩子,一點也不關心);生下我之後,大概還想保持兩人生活,正好我識相地做了個不用他們操心的孩子,所以他倆在醫院裡就相互遞刀子,在家裡就相互遞盤子——一般媽媽反對爸爸看報紙,就是希望他到廚房裡給她遞油遞醋、遞碗遞盆,過分的時候,居然還打發我下樓去買鹽買糖、買蔥買姜的,真是為老不尊——他們兩個一個在單位里做下手,一個在家裡做下手,兩下一抵消,正好平等,結婚快二十年了,在我面前當一對道貌岸然的父母,在我背後當一對卿卿我我的戀人,社會角色扮演得又投入又到位。哈,我這個兒子,有他們兩個當父母,實在是我最大的福氣。

可惜,王海燕變得越來越煩人,他們兩個像跟她串通好的,也變得越來越煩人。我擔心他們別是聽到了什麼。不對,要是他們聽到了什麼,還會不來問我嗎?處分可是大事。我到這個地步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告訴他們了,我就怕他們像王海燕一樣,滿臉急死人的神情來問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那我真要吃不消了。不告訴就是不告訴,女孩子幹嗎事兒那麼多,非要找個理由。我為什麼要告訴她?告訴她對我有什麼用?不過是多添一個人替我擔心而已,煩也要煩死了。

我懷念過去的她,雖然有時愛夸夸其談,但從來也不對我說什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那次帶她到我奶奶家去玩,在那座怪裡怪氣的橋上,看到小孩子挺蠢地寫上去的話,說的都是某某愛某某——實在地說,這種話真蠢透啦,我當時站在那兒,看這些話感覺非常地不得勁兒——她不知為什麼,叫了我一聲就哭起來;我不明白她哭是什麼意思,但我當時是非常非常感動,我感動得話也說不出來,像個神經病似的,只說了句天不早我們要走了;在回去的車上,我終於有機會也有勇氣去握住她的手——我覺得那時的她是最最好的一個人,也不夸夸其談也不假模假式——我感覺她的手指頭輕微的動作,偷眼看她,只看到她後頸沒有梳進去的幾縷淺淡的頭髮,我真覺得她是最好最好的一個人。可是上個星期她跑到我教室門口,滿臉心急火燎的,一個勁地問我為什麼為什麼,我簡直不認識她啦。幸好上課鈴響了,我的聲音躲進鈴聲里,可以對她說我想什麼——我不敢正面對她說、不敢直接拒絕她,她那種樣子,我簡直怕她,我就怕她來擺出一副關心我的架勢。我被她氣瘋啦。她當時聽到鈴聲,忽然住口不說了,但她依然盯著我,好像要告訴我,我不對她說那件絕子絕孫的作弊的事讓她多難過,於是我趁著鈴聲就沖她吼。我吼了句「我憑什麼告訴你」,然後我跑回教室里去——她聽沒聽到和我可沒關係,反正我說過了,她沒聽到是她的事,說到底,她說話總是給一些土豆似的傢伙聽,博取別人的讚美,我說話是為了我高興說話,別人聽沒聽到我概不負責。我討厭她把我當成和那些土豆一樣的人對待。

我穿過閱覽室——我忽然發現這句話里含著一種奇怪的動機——我穿過閱覽室,但這次並不是去廣播室見王海燕什麼的。我穿過閱覽室,僅僅因為我比較喜歡閱覽室另一頭的那張桌子,我要去坐在那裡做功課。

閱覽室里的女生永遠比男生多,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勞什子的原因。從前我不大到閱覽室來做功課,這是近來養成的習慣。教室里老是有些意想不到的事兒發生,老是有幾個女生在尖聲叫喊——最主要的是,樊斌那個人老是要來纏我。所以,最安全的方法就是逃到閱覽室來。樊斌是那樣一種人:他要是拍拍你混賬的肩膀說,嘿,別到那兒去,那兒沒勁,老子從來也不去,那麼他其實就認為他所鄙視的那個地方肯定一個正常人也沒有——私下裡說說,他自己究竟有幾分正常,我還一直在懷疑呢。

我坐到比較喜歡的那張桌子前面。我喜歡那張桌子,因為桌子上有一個洞——這兒所有的桌子都挺新,這張桌子也不例外,可是它仍然有個光榮的洞——我看書、做功課時,可以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伸進洞洞裡面,摸摸桌子底部毛毛的木頭。我小時候學過布袋木偶戲,從那以後就喜歡桌子上有洞,好讓我把手指伸進去,不管伸幾個,我都有一種演布袋木偶戲的感覺。我學布袋木偶戲,也是因為我特別乾淨,像小女孩似的,好管,所以老師才推薦我去;我老演邪惡的角色,像《狼和小羊》里的狼啦、《拔蘿蔔》里的耗子啦、《烏鴉和狐狸》里的狐狸啦——唉,原來從小我就是反派人物,怪不得現在這麼倒霉。

說到倒霉,我希望自己還不至於倒霉到那種程度,又遇見上次叫吉吉的女孩子。我差不多都把這碼事兒給忘啦,要不是今天到閱覽室里,我可准要把這給忘啦。可我一走進閱覽室那勞什子的門,就記起她上次站在門口轉過身來的動作——她突然站定,然後頭微微地一低,不知用一個什麼動作轉過了身;她的姿態出人意料地飄逸、輕巧,讓人錯覺她沒有重量,只是一隻浮在地面上的氣球,輕盈、美麗,在我面前晃動著;她的聲音也晃動著溶入正午暖洋洋懶洋洋的空氣中,她說:

「我叫吉吉。」

但我希望不要再遇見這個叫做吉吉的女生了。我其實是全世界最最大的傻瓜蛋。她知道我受了處分,她知道我為什麼受處分,她知道我怎麼受的處分——她要是知道我這麼多事情,我怎麼能保她不知道我的生日、我小時候穿馬路差點被車撞死、我演過布袋木偶戲、我有一隻給抽筋扒皮的貓叫針筒呢?問題是,她的事我一樣也不知道,除了知道她自稱吉吉——我甚至還吃不准她是不是真叫吉吉,畢竟,不管怎麼說也得承認吉吉這種名字有點荒唐。

我做著功課,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伸進桌子上那個洞洞裡面。我這會兒挺悠閑自在的。不悠閑自在的時候,總難免要想起處分呀、王海燕呀、爸媽呀,我耳朵里老是響著那個傻帽兒的青春期老師在破爛不堪的喇叭里讀什麼經研究決定給予秦庾警告處分——就是那一個個土豆「研究決定」給予我處分,說不定他們還挺盡心儘力地舉著他們傻帽兒的手進行表決哪,一個人倒霉起來就這樣,連一群土豆也能舉手反對你。所以我得趁著悠閑自在的時候好好做功課、過日子。再下個禮拜我們要期末考了——為了會考,期末考提前——我從沒那麼害怕過考試。

有個人在我桌對面坐下了。我沒興趣去看那人的面孔。我希望一個人待著——我還以為在這閱覽室里,除了我沒第二個人願意坐這張有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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