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王海燕(1)

第二章 王海燕(1)

我把手伸到書桌旁邊的書櫥那兒去拿一本英文詞典。我光顧著瞧手底下那道英文選擇題,沒怎麼在意拿詞典的手——不管怎麼說,我的書櫥、我的詞典,我知道它放在哪個位置。

這些玩意兒可真討厭——幸虧我不再用得著為它們負責了。我是在幫我同桌校對她的課外習題答案,她老是對自己的英語水平惴惴不安。很高興,被提前錄取的人是我。當一個人不再為了高考而去做高考試題的時候,那些試題就顯得不怎麼討厭。見鬼,我那本放在老地方的牛津雙解詞典到哪兒去了?媽媽肯定又整理過我的書櫥了。她這個人死愛乾淨,可總是越幫越忙,我希望她今後別再來隨便碰我的書櫥什麼的,明天早上我得去對她說一下,畢竟這不是她在百貨店裡管的那幾個貨架——我很想現在就去說,可時間太晚了,叫醒她總不合適。

這是什麼?啊,是《新概念英語》的課本。這是我的嗎?我什麼時候讀的這玩意兒?這是第三冊。我什麼時候讀的第三冊?媽媽怎麼把這沒用的舊書放到詞典的位置上來了,這也太出格。噢,這兒,這兒還寫著我的名字——多幼稚的字啊,我幹嗎寫字都那麼用力。想起來了,這該是我上初二的時候……瞧啊,我那時筆記做得多認真……哦,這是我最喜歡的一篇課文,我記得,很有勁,寫一團亂七八糟的場面——就是這課,第33課,「ADaytoRemember」,「難忘的一天」——讓我再看看,它怎麼說?「We have all experienceddays whehing g A day may begin well enough,but suddenly everythingse ems to get out of trol.」「我們都曾經經歷過諸事不利的日子。有時一天開始時可能還算順利,但是突然間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

突然間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這些事情真奇怪——幹嗎我非要在今天看到這本舊書上的這段話?不錯,這就是我的一天——今天——突然間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

我到廣播室去等秦庾。我跟他說好的,叫他中午到那兒找我。我坐在那裡,等著他來敲門。我很喜歡這種感覺:我坐在椅子上,一個人,望著窗外——窗外有一株叫不出什麼名字的大樹,伸長的樹枝幾乎夠到了廣播室的窗欞,這樹真美——我望著、望著,等一個人來敲門,然後我站起來,給他開門。我想像他站在門外,帶著一種禮貌而又滿含怨意的神色——他很習慣在臉上帶著這種神色。不可否認,他有時顯得稍微女孩兒氣一點,尤其是,當他帶著這種禮貌而委屈的神色時。不幸的是,我非常喜歡他的這種神色,我覺得他通過這種神色傳遞給我一個信息,他告訴我他需要我的安慰和幫助。

不錯,我樂意等他。可是,如果我等啊等啊而他總不來,這有多掃興啊。我本人是相當守約的,在我的記憶中,我還沒有失約過,我的表總是撥快五分鐘。我認為,一個人要是想被人作為成人對待,他要做到的首要又首要的事就是按時赴約。可是,天哪,秦庾這個人總是跟個小孩子似的,他做不到一切基本的事情,又不許別人說他錯,又不許別人原諒他錯,成天帶著他那副委屈的面孔——我有時真不明白我幹嗎要對他好。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沒有來!如果他讓我等了一個鐘頭,終於還是來了,那麼我保證我絕不會去問他遲到的理由,因為——唉,我真不願這麼想——不管怎麼說,他來了,他來,就夠了。但是他沒有來!有什麼要緊得放不下的事情,讓他連到這裡對我說一聲沒空都做不到呢?即便只是一個普通的朋友,不失約也是起碼的要求啊。

我坐在那張傻乎乎的破椅子上等他。我氣得要死。我對自己說,他怎麼能這樣對我!

他真的這樣對我了。我想我不應該再迴避那些顯而易見的事實了。自從他受到學校的警告處分之後,他對我的態度一天比一天壞。起先我還以為是因為他的心情不好,但是,這絕不是主要的原因。我好多次想流眼淚,我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像個夢魘般糾纏著我。不,我不願說,我不願說,我不願說關於這個預感的任何一個字,不能讓它活過來,要把它壓下去。但是,他為什麼不理睬我?為什麼要失約?他難道真的不知道我多想他好嗎?他難道真的感覺不到我做出的那些努力嗎?還是因為,他只不過像一個小孩子,受了傷害就要遷怒於他人?他大概忘記了,那些天里我拚命地去詢問情況,把教導主任都給惹惱了。他忘記,他消失,我一個人等來等去,還要對自己說什麼沒關係沒關係——這怎麼是沒關係呢?

我回到教室的時候,全班同學都埋著頭在做作業,我一進門,所有人都抬起頭,目光紛紛聚焦到我身上。我老覺得他們這種目光裡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悲苦和嫉妒。不過,他們對我真的仍舊很好,和過去沒什麼兩樣。只是不管誰,當他在那裡揮汗如雨地奮鬥時,卻看到另一個人已經逍遙自在地坐享其成,他當然有點不舒服。

我同桌倒還沒來。她家住得離學校很近,每天中午她都在家裡做功課,要耗到上課那會兒才來的;她這人太戀家,覺得什麼事都是在家裡做最有效率。我常常跟她說,一個人要養成一種與外界隔絕的本領,隨便在什麼場合、什麼時間,都能達到最佳狀態。她看我的樣子明顯是認為不可思議。

我坐到座位上,拿出隨身聽塞上耳機,聽音樂。我在聽柯以敏的《愛我》專輯。我非常喜歡她在耳邊唱:「你的手指你的眸,你的喉結你的口……」這歌詞配上她優雅柔和的聲音,再也沒有更好的了。我還有一本用來消遣的言情小說可以看,作者的手法拙劣透了,不過寫得挺滑稽。反正我現在總得找點事做做,不然我又要像剛才在廣播室里那樣,一個勁兒地猜測秦庾為什麼不來、秦庾為什麼不來。小說看著看著,我控制不住,哈哈大笑,結果他們個個像大力金剛神似的沖我瞠目而視。

我悲慘地被他們合夥趕出了教室,他們說我「擾亂軍心」。

從等秦庾落空之後,今天什麼事都不順。先是像上邊說的那樣被他們哄到了走道上,再是當我站在走道欄杆邊看那本拙劣的言情小說時,書不知怎麼地掉到了樓下的一攤積水裡,然後是放學時發現自行車被人挪到別處去了,找半天才找到,這會兒,又找不到我用慣的牛津雙解詞典——瞧啊,我手裡現在只有這本沒什麼用的《新概念英語》,我在初二讀它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一個人的一天是怎麼會突然變得亂糟糟的。我想我也不應該發怒什麼的,因為擁有「難忘的一天」的人遠不止我一個,這世界上到處在發生這類事。

讓我再來找找我的詞典。我那本詞典是挺老了,1984年的第一版,後邊還印著「內部交流」的字樣。我也不知道它是哪裡來的,反正我一在家裡找到它,它就算歸我了。我非常喜歡詞典——尤其是比較大的詞典——一類的書,它們都有硬質精裝的封皮,每一張紙頁都是很薄很薄的字典紙,光滑而有韌性,字全部都用小號,頁頁都是鋪天蓋地的,絕沒有搪塞、虛誇、華而不實,詞典是最實在、最充實的一種書。我最喜歡坐到圖書館裡,很奢侈地攤開一本又一本詞典類的大書,我就可以霸佔一塊屬於我的領地——其實,我常常並不是真的需要那麼多詞典來作參考,只是,我希望用詞典來建築一堵高牆,暫時將我與外界隔絕開來——置身於詞典之中,就是置身於一種氛圍中了。我還往往抱著我的詞典在校園裡來來往往;我的詞典是真的要用,並不是什麼裝飾物,但是不可否認,有了詞典在我身邊,我就好像有了庇佑,走路、說話,我都能夠更加自信和從容。我比較偏好舊時出的詞典,比方我那本1984年的牛津雙解,是一種墨綠色的封面,燙金的「Oxford」,每個字母都有鎮定力,外邊還包著像牛皮紙顏色但是比牛皮紙厚實精製得多的書套,典雅、樸實、書卷氣,一點也不張揚,不像現在新出的那些詞典,封面上全是紅紅綠綠的幾何圖形,缺乏那種歷史的悠久氣氛。

唉,過去我常常想,我喜歡的人,他一定像一本詞典,豐富、厚實、典雅而書卷氣,在他那裡我就覺得有了庇佑,覺得能夠跳得更高、看得更遠,做什麼都更有信心。我有這個想法,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在遇到秦庾之前,我始終固執地堅守著這名貴的理想。但那是在遇到秦庾之前。遇到秦庾已經近兩年了,我渾渾噩噩地過了和他一起的兩年,差不多把這理想給忘記啦。

是我自己樂意把它忘記的。然而,現在是秦庾提醒我又記起它。叫我怪誰呢?

姐姐在床上翻了個身,迷迷糊糊中說著什麼,聽上去好像是一個人的名字。嘻,該不是她男朋友的名字吧?她這個人,天天早晨梳洗停當出門的時候,真是城市裡最最時髦靚麗的那一部落中的一分子,可是私底下臭習慣最多,你看她在晚飯大吃大嚼之後蹦到沙發上剔牙的情景,真要為她身上那件寬大精緻得窮奢極欲的阿拉伯風格睡袍感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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