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秦庾(1)

第一章 秦庾(1)

那個女孩子坐在桌前的樣子很安分——我只是走過去時從眼角里瞥了她一下,可是立刻得出了這個結論。得出這個結論後,我依舊朝前走,但是心情漸漸地壞了起來。

不管怎麼說,這幾天我的心情一直不好,現在尤其地壞。當然嘍,誰都會說,遇上我這樣的倒霉事,人人都不可能有好心情。但那也只不過是說說而已——說心情壞和心情真壞根本是兩碼事。我看人不順眼,看樹也不順眼,不管是什麼樣的宣傳畫看上去都像和我作對——我並不想這樣;我想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人在心情壞的時候一點也不想心情壞。

我是真的煩。我現在心裡煩得連路也不想走了。我正在穿過圖書閱覽室。閱覽室的後邊是廣播室,王海燕正在那裡等我——在學校里,她要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講,就總是約我在廣播室見面。她是校廣播台的負責人,廣播室簡直成了她的私人會客室。最近我是那裡的常客。她大概是以為在我這麼倒霉的時候,她理應多表示一些同情和關心。我知道,她一直在為我的事情奔走,想憑她在行政樓里的小小地位挽回我的悲慘下場,可惜她也不過是一個學生會主席而已。雖然她的努力都失敗了,但她還是在儘力地讓我意識到,她是這個學校里最愛護我、關心我的人。其實我也明白這一點,但我最近開始煩起她來了;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但我煩身邊的一切東西,包括她。她頻繁地約我會面,我簡直在沒見到她之前就可以背出她的所有措辭——無非是說叫我不要灰心、要爭取在高三畢業之前把處分記錄去掉,告訴我她有多關心我,她始終支持我,叫我有事去找她一類的話。我煩死了。我現在穿過閱覽室的時候就在煩走路,我基本上是幹什麼煩什麼。我還煩去見王海燕這件事,還煩坐在閱覽室里的那些人。

為了不叫人家注意,我緊挨著牆壁走。牆上有一張宣傳畫剝落了,有人乾脆把它撕了下來,只留下幾處撕不掉的斑駁紙片,一副年深日久的傻樣子——唉,寫著我光榮大名的那張布告正貼在校門口。陽光照耀下,它顯得簇新簇新,不知道什麼時候它才能剝落得像這張宣傳畫似的面目全非。不知道,我這個煩得要命的人什麼時候才會像舊宣傳畫一樣被徹底遺忘。

我突然想,還是不要去了。去也是煩,不去也是煩,我去幹什麼呢?再去見王海燕,我對她的美好印象就會消失殆盡的。我還是不要去了。這個決定一冒出來,我就立刻站住,然後轉身往回走。

是的,我折回去了。然後我看見剛才那個女孩子還是專心致志地坐在原地,埋頭讀她的書,長頭髮溫柔地保護著她的臉。我想我這個人大概是不正常了,我竟會筆直地向她走過去,往她桌對面一坐,帶著一副認識她很久的神情。唉,我是不大正常了。她並不特別漂亮,也沒有什麼地方吸引我——也許是為了她自始至終安分地坐在桌子前面的姿勢吧,我不懂。全校人都認識我——自從被處分的消息全校通報,我就擺脫不掉這個夢魘了。惟獨她,安分地坐著,一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她的兩腿並得很攏,伸長了雙臂,把合著的兩手插在兩腿中間,身體略略往前傾,頭卻是低低地垂著,她的長髮輕輕摩挲著她的臉、她的肩——也許是她的這個姿勢打動了我。

我坐到她對面時,她抬頭輕輕看了我一眼——她臉上的那個表情,表示她並不認識我,真箇地令我非常感動。她也沒笑,也沒不笑,給我一種印象,彷彿她是從她眼底那本書里冒出來的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精靈,因為人畢竟是這個世界的,而她像從另一個空間、另一個時間來,跟這個學校、這個城市、這個千真萬確的世界沒有任何聯繫。我真感動。我被她和世界的這種沒有聯繫打動了。她是一個一分鐘之前還不存在的彩色氣球,在我眼前晃動。

猛地我開口說起話來了——我說什麼呢?我說:

「我就是被處分的那個人。」

她把眼睛從書本上移開,第二次看我。她疑疑惑惑地打量著我,問:「你在跟我說話?」

「我就是那個被處分的人。」我重複道。

她仍然是那個和她不相干的眼神,望著我,半張開嘴:

「為什麼?」

「作弊。」

她不要是有點怕了,怕碰到神經病。是的,她一定有點怕,她眼睛裡有一種深深的退縮,像正站在十步開外看我,實際上她就在我的眼前。不管她怕不怕,我沒有停下來,我已經失去了自制力,滔滔不絕地講述起我被處分的來龍去脈:樊斌怎樣急切地呼喚我的答案、我怎樣一絲不苟地把解題過程抄下來、怎樣把紙團丟向他、監考老師怎樣發現了我們的「交流」、怎樣把紙團塞進屁股上的褲子口袋裡、班主任怎樣罵我們、李老師怎樣給我們打了零分又怎樣希望掩人耳目、一個匿名的烏龜王八蛋怎樣把我們出賣給校長、校長怎樣派那個青春期的政教處幹部來審訊我們、喇叭里怎樣通報我們被給予警告處分的決議,那張破爛布告怎樣被貼在了校門口……我一直對自己說,不要提起處分的事,不要提起混賬的處分的事,因為我就怕會出現現在這樣沒完沒了的情況。我喋喋不休,活像個女人似的說著,奇怪的是,我說這件事時,是那麼漠然的一種口氣,倒有些隔岸觀火的意思——而事實是,傳紙條的是我,被像個詐騙犯一樣抓到的是我,倒霉的也正是我。我幾乎不帶任何感情地敘述,既沒有語氣也沒有動作,簡直沒有什麼標點符號表示停頓。這可太丟面子啦,我痛苦地在心裡想,嘴上卻不住地講述。我的這種文字水平差不多可以用它來寫小說。

她臉上的表情有什麼變化?我已經來不及去注意了。我是滿心的憤懣,對全世界的憤懣,我的憤懣如此之大,以至於我顧不上去注意坐在對面的是她——是這樣的,我好像是越過了她的身體、忽視她的存在、注視著她的背後在敘述我倒霉的經歷。那麼,她的後面是什麼呢?

世界的盡頭。

她的後面是我世界的盡頭,而她——我竟會有這詩意的幻想,真叫我吃驚——是我世界盡頭的保護人。

我世界盡頭的這位保護人,在我敘述的全過程中始終沒有吱聲,也沒有動。她坐在我的對面,好像和我、和這學校、和這世界沒有任何關係。直到我的敘述結束,她也仍然沒有動,不出聲地望著我。她的眼睛又大又透明,她薄薄的長髮溫柔地摩挲她的面頰。

讓我再想一想她的那對眼睛,那對又大又透明的眼睛,悄沒聲息地望著我——我說,它們又大又透明,因為它們確實是透明的,是純粹的透明。有一種很濫的說法,宣稱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她的眼睛不是這樣,她的眼睛是「世界的窗戶」。我看不見她的心靈,可是我在那對透明的眸子里看到了這個世界!她這個人在那裡,差不多像沒有人在那裡,因為你感覺可以透過她的眼睛看見她後面的東西;惟一的不同是,她的眼睛給這世界帶來了一種光,一種純粹的、透明的折射光,一種不帶顏色但是看得見的光。

讓我再想一想她那對又大又透明的眼睛!

她望著我,透明地望著我。接著,她說:

「人都走光了。」

她說的時候,也不像笑,也不像沒笑,她也沒有環顧四周,只是十分有把握地、透明地望著我,說:「人都走光了。」

我扭頭看看四周——閱覽室里空無一人。

我忽然恨她,她讓我說出了一切,然後說,人都走光了;她那麼缺乏意義,彷彿我的憤懣都是些無聊的把戲。我恨她,我發瘋似的渴望再看一看她透明的眼睛,我恨她。我掏出筆,幾乎野蠻地搶過她手裡的書,在那一頁的空白處寫下我的名字,然後把書扔還給她。她先看看我,眼睛裡有一種深深的退縮,接著看看書,輕聲念道:

「秦庾?秦庾……」

她一個勁兒地看著我的名字,接著把書一合,扭頭就走,留下發怒的我坐在原地。我很喜歡她走路的樣子,叫人忘記她是用腳走路的。我依然在恨她,而今這恨又多了一層意義:她把書一合,扭頭就走,倒好像我的名字是一個無聊的把戲!惟獨她不屬於這個世界,惟獨她什麼也沒有,惟獨她跟我沒有關係。

這時,發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出乎意料而美麗。她走到閱覽室門口,忽然停下腳步,頭微微一低,然後驀地轉過身,莞爾一笑,動作那麼輕巧、飄逸,我還以為她根本沒有重量,而只是一個飄浮在空氣中的金色氣球!過去我從來不知道簡單的轉身動作會這麼優美,我簡直無法發現她是在何時、用何種方式轉身的!正午的陽光照在門口,她那一轉身似乎帶動了她周圍的空氣,把陽光聚集到她身邊,畫出一圈圈熠熠閃光的螺紋線。她的聲音暖洋洋的,恍若螺紋線似的轉動。她說:

「我叫吉吉。」

我回到教室時,李老師已經站在講台前了。她回過頭,輕描淡寫地瞥了我一眼,說:「快一點,我們準備上課了。」我把頭一低——我的這個動作現在成為習慣了,從期中考試之後,我見到她就總是把頭那麼一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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