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頭一隻腳邁上車而另一隻腳站在地上看著李龍偉,高個子雖然已把手搭在變速桿上但沒掛檔,李龍偉知道自己不得不在一瞬間做出決定,他清楚這是CK設計的圈套,他也知道自己很完美地掉入了這個圈套,一切都對他不利,但這兩個警察是什麼來路?是真警察還是假警察?如果是真警察,是和CK串通好的還是也被CK的圈套蒙蔽了?心力交瘁的他拿不準,但也不敢賭。
忽然,旁邊的寸頭和緩地說:「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啊?爹媽?老婆?孩子?你現在也正當年啊,什麼事兒值得你鋌而走險把後半輩子都搭進去?為十萬塊錢?不值當的吧;為報復你公司、報復你老闆?更不值當的吧,多為你家裡人想想,多為你自己的前途想想。」
不用想了,李龍偉已經都想到了,自己賭不起。他根本不看CK,低著頭問:「你想怎麼私了?」
CK忙回答:「你向公司辭職,承諾今後不做任何有損公司名譽的事,不向公司提出任何勞動爭議和法律訴訟,就是這樣子。」
李龍偉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嗯」了一下,寸頭坐進車裡把李龍偉的手銬打開,從他膝蓋上把電腦包抓過來遞給CK,CK正彎腰從地上的一個手提箱里取出一摞A4紙,說:「你看看辭職書這樣寫滿不滿意?」
李龍偉接在手裡,就著車頂燈的微光匆匆看了看,聽到CK說:「大家都還是朋友嘛。」他沒理睬,掏出筆簽上字就都遞還給CK,然後推開車門從座位上蹭了下去,CK從車的另一側問道:「公司只需要一份就好,你要不要留一份啊?」李龍偉依舊沒有理睬,邁開疲軟的雙腿徑直向大霧瀰漫的前方走去,他覺得自己彷彿踏在雲彩上,身影很快就隱入灰白色的帳幕之中,消失了。
鄧汶對洪鈞承諾已久的飯局終於兌現了,此時離他在拉斯維加斯說要好好謝謝洪鈞已經十月有餘,他回北京也已經八個多月。鄧汶把洪鈞約到自己所住的賓館,從大堂直接把洪鈞帶到一樓的印度餐廳,說這地方味道和服務都不錯,賓館裡的其他幾家餐廳都已經吃膩了但惟獨和這家培養出了感情,他當然忘不了解釋為什麼不去賓館外面的餐館,其實他不說洪鈞也猜得到,他在這裡長期包房自然在餐飲上也可以享受大幅折扣。鄧汶在電話里沒建議洪鈞也把菲比帶來,洪鈞就讓菲比這個周末回她自己家去了。
兩人剛一落座,身穿紗麗的服務員滿臉笑容地端上一盤薄脆,洪鈞對鄧汶拱手說:「難得啊,時至今日總算吃到您老人家的飯了,好飯不怕晚,這家館子不錯,印度的薄餅很好吃。」
鄧汶不用翻看菜單就點了咖喱風味的套餐,等洪鈞點好一份咖喱雞和幾款薄餅,他說:「喲,這地方你也來過?」
「不瞞您說,北京我沒吃過的館子,少!」洪鈞又笑著說,「這好像是北京最早的印度菜館吧,來過不止一次。」
鄧汶端詳洪鈞一番,頗為關切地說:「你瘦了。」
洪鈞揶揄道:「如今無論對方是男是女,最流行的恭維話就是『你瘦了』,說的時候要帶著幾分驚訝幾分同情,最好再隱隱地透著一絲羨慕一絲嫉妒,你也真夠俗的,不過你火候不到,沒露出一點羨慕的意思。」
「我本來也不羨慕你呀,我是說真的,你真瘦了,忙得吧?」
「你真是越來越俗了,現在的男人就怕別人說他不忙,對,我是忙瘦了,你想啊,我都重返鬥爭最前線了,能不忙嘛。」
「你不要打腫臉充胖子了,就你這張嘴啊,以前專門損別人現在專門損自己,我知道你日子不好過。」
洪鈞依舊嘻嘻哈哈的:「這你可就說錯了,現在沒有人為了當胖子把臉抽腫,倒是有不少為了當瘦子把臉抽癟,抽掉點脂肪、削掉點骨頭……」
「行啦行啦,」鄧汶不滿地打斷說,「飯桌上提這些幹嘛?我是在和你說真的,你在維西爾是不是幹得挺艱難的?」
洪鈞覺得鄧汶的目光就像是在探望一位躺卧在白色床單下的絕症患者,又像是在瞻仰一具安放在鮮花翠柏叢中的遺體。洪鈞向來最無法忍受的就是來自他人的同情,而在眼下的逆境里,他更將別人的關心視為憐憫加以排斥,將別人的幫助視為施捨加以回絕。洪鈞避開鄧汶的注視,瞥向牆邊擺放的一尊印度神像,不以為然地回答:「嗨,我什麼時候幹得挺容易的?這年頭,不管是誰,不管在哪兒干,都是一個字,難!」
「我聽說你現在手裡的地盤和手下的人都只剩三分之一了,你的那個新老闆是不是容不下你啊?」
洪鈞只得說:「看樣子是已經徹底勢不兩立了,前些天他又把我的一個很得力的幫手給擠走了,我現在直接帶著十個sales,事情還得接著做,但已經沒有幹事的心情了。我這些情況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那你有什麼打算?人挪活樹挪死,要不找找外面的機會?你和圈子裡的人肯定很熟吧,聯繫一下那些專做高層職位的獵頭?」
「現在還沒這種想法,我在維西爾呆的時間太短,還不到一年半呢,先扛著吧。」
「總得想辦法找到轉機啊,老這麼扛著也太被動了,那位新老闆要是總和你對著干,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難干成事啊,你要是完不成quota他不就有理由把你擠走了嘛,所以他拖得起你拖不起啊。」鄧汶見洪鈞一副模稜兩可的樣子不禁狐疑,「你這傢伙不可能沒打算的,你肯定已經有主意了,快,透露透露,你準備怎麼鹹魚翻身啊?你放心,我的嘴很嚴的。」
洪鈞忽然笑了,正好服務員也把盛在考究的銅盤銅碗里的菜端了上來,他興緻極高地抄起刀叉,對鄧汶說:「哎,你還記得《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吧?」
「當然啦,小時候看過不知道多少遍,不過已經十幾年沒再看了,在美國哪兒找得到這種片子啊。你有盤嗎?這種老片子不會有DVD吧?」
洪鈞搖頭道:「我至少比你多看過一次,99年北約轟炸咱們駐南聯盟大使館那天晚上,電視台特地放過一次,我又重溫了一回。這段時間我腦子裡老想起那裡面的一句話,你還記得嗎?快結尾的時候在運油列車上,吉斯問瓦爾特,『不用炸藥能炸嗎?』,瓦爾特就說……」
鄧汶立刻興奮得揮舞著手裡的叉子,和著洪鈞的節奏齊聲說:「誰活著誰就看得見!」兩人說完又一同開心地大笑起來。
洪鈞先收住笑,隨即有些悵惘地說:「好久沒這麼笑過了。」他撥弄著盤裡的雞肉,又說,「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活著,比比看誰的氣長,勝負與成敗都是暫時的,無所謂,誰活到最後才真正見分曉。」
鄧汶仍想不出洪鈞日後的轉機在哪裡,但也不便多問,話題一轉說:「我說了你可別不高興啊,你現在不太稱心,我最近倒真是很順利,各方面情況都不錯。去年底按期發布了ICE的8.0版的中文版本,現在要把一些行業版的增值產品也做本地化,過年前我去了趟大連,談好一家公司合作搞ICE產品的韓文版,如今我這個北亞研發中心倒真是名副其實了,下一步可能還要為日本市場做產品。最近公司內部也挺平靜,俞威沒再找我麻煩,估計他把心思都放到哪個大單子上了吧,我剛看過1月份的monthly report,ICE簽了好幾個項目啊,也難怪,科曼還是半死不活的,你們維西爾又……」鄧汶忽然剎住,覺得自己未免有些幸災樂禍的嫌疑,他偷瞟一眼洪鈞,卻見洪鈞很大方地絲毫未予理會,正撕開薄餅往嘴裡塞,便又接著說,「就是有一個變化讓我覺得有點奇怪,卡彭特最近一直沒怎麼過問我這裡的情況,我主動給他打電話可他好像也總是心不在焉,感覺他不像以前那麼關心這個攤子了,我也不敢打聽他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嗨,也可能是好事吧,大概他看到我這裡各方面都已走入正軌就不再操心了,也好,天高皇帝遠,只要他保證給我足夠的budget,我正好可以放手大幹一場。」
洪鈞聽了卻暗自覺得蹊蹺,他知道卡彭特是個手裡永遠拎著鞭子隨時抽打下屬的偏執狂,按理決不會給鄧汶如此寬鬆的待遇,他好奇地問:「卡彭特沒打算近期再來中國轉轉?」
「他去年8月份來的時候提過一次,說今年想去一趟可可西里,還讓我打聽那裡有沒有對外開放,我上次在電話里和他聊,他又說近期不再考慮了。」
「聽沒聽說ICE的架構要有什麼大的調整之類的?」洪鈞又問。
「沒有啊,上個月剛開了全球的kieeting,艾爾文和卡彭特都露面了,形勢不錯,一切照舊啊。」
洪鈞立刻想到眼下維西爾正在美國召開的kieeting,韋恩連他去參加大會的資格都取消了,心裡又不由得憤憤不平,便沒再顧及卡彭特的反常之處。
洪鈞正在愣神,鄧汶卻向四周掃視一通然後湊近桌子,壓低聲音說:「哎,有件事想聽聽你的意見。還記得上次你在這裡遇到的那個女孩嗎?」
「記得啊,不是叫Katie嗎?」
「對對。呵,你的腦子是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