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洪鈞極不情願地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維西爾北京辦公室,自從每逢春節、「五一」和「十一」均實行七天長假制度以來,洪鈞還是頭一次投身於遠途出遊的群眾行列,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辛苦,看來忘情于山水之間並不是件輕鬆的事,剛剛過去的這七天令他體力透支不小,他現在嚮往的是真正的「休息」而不再是「休假」了。
洪鈞慵懶地走過前台,忽然發覺耳畔少了一聲每天例行的問候,這才注意到瑪麗不在,暗笑大概連一向恪盡職守的瑪麗也遲到了。開放式辦公區只有幾個銷售人員,其他部門家在外地的大都請了年假,大約要到元宵節之後才回來上班,洪鈞預計當日不會有什麼軍國大事要忙,倒是可以在上班時好好休息一下。
洪鈞剛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冷不防從裡面走出一個人來,兩人都嚇了一跳,原來是瑪麗,她手上捧著的托盤一歪,咖啡壺的蓋子幾乎滑落下來,洪鈞忙替她扶住,瑪麗驚魂未定地翹起腳對他耳語道:「韋恩在裡面!」這下讓洪鈞又大吃一驚,他沒想到韋恩竟如此熱衷於突然襲擊,而且總是選擇假期之後的頭一個工作日殺得他措手不及。洪鈞隱隱有些不安,勉強對瑪麗笑一下便走了進去。
韋恩的確在裡面,正坐在本屬於洪鈞的皮椅上品味咖啡,一見洪鈞便放下杯子吃力地站起身,笑容滿面地伸出手,但腳步並未挪動。洪鈞和韋恩握了手,見他沒有移步到會議桌旁的打算,只好隔著寫字檯在他對面坐下。韋恩端詳著洪鈞,問道:「Jim,你的臉……」
洪鈞下意識地抬手撫一下臉頰,說:「哦,去海邊了,有一點輕微的晒傷。」
韋恩很關切地問:「不嚴重吧?你的臉從來沒有這麼……紅。」洪鈞笑著搖搖頭,韋恩又說:「你是應該讓自己徹底放鬆一下了。Jim,我真羨慕你,當你在沙灘上『痛苦』地享受陽光時,我卻在痛苦地思考、痛苦地做著決定。」
不知是由於對面的韋恩那山岩一般偉岸的身形,還是由於下面即將開始的話題,洪鈞覺得有些壓抑。韋恩就像能看透洪鈞的心思,又把皮椅向寫字檯挪了挪,胳膊搭在桌面上,上身向前傾,以便讓洪鈞進一步體驗到泰山壓頂的滋味,他向洪鈞身後望了一眼,只是習慣性地確認一下門已經關好,而這一瞥卻讓洪鈞愈發不安地覺得已身陷絕境、再無退路。
韋恩語調沉重地開了口:「Jim,你要知道我是經過很長時間的考慮才決定今天來找你的,這恐怕是在我二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最艱難、最痛苦的一個決定。雖然你和我認識只有一年多時間,一起共事才兩個月,但是坦白講,我很喜歡你也很欣賞你,我把你看作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但不幸的是,我們不僅是朋友還是同事,而且是老闆和下屬的關係,我的職責要求我必須做出這個決定,我沒有其他選擇,我相信如果你是我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洪鈞此刻已經清楚地預感到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便默默地聽著。韋恩接著說:「Jim,既然你我心裡都很清楚,那就讓我直接說出來吧,就是那筆所謂的市場活動經費。嗯——,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雖然我本不必這麼做,但我們是朋友,所以我要再問你一次,Jim,請你告訴我,關於那筆錢,你還有什麼需要進一步說明的嗎?還有什麼你可以提供出來使我能夠幫助你的?」
洪鈞淡淡一笑,不假思索地回答:「沒有。」
韋恩也笑了一下,並未露出一絲失望倒好像如釋重負,他說:「自從上次聽你講了有關那筆所謂的市場活動經費的故事以後,我一直覺得很不舒服,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我請人通過不同的渠道對你的合作夥伴——就是那家系統集成公司和它的老闆——做了一些調查,反饋給我的信息似乎讓我找到了一些答案,但也令我更加不舒服。請允許我回顧一下我得到的那些背景信息,如果你有任何澄清請隨時提出來。首先,在你加入維西爾之前,那家公司似乎從未與維西爾有過任何合作,而你在加入維西爾之後就很快與他們建立了合作關係,使他們以總包商的身份順利贏得普發集團項目的競標,首次合作即告成功,看來你們彼此都為對方帶來了好運。另外我還了解到,你向他們提供的維西爾產品的報價是非常優惠的,而他們將我們的軟體轉賣給普發集團時卻賣了個大價錢,其中的利潤很豐厚,這真是一樁很不錯的生意啊。當然,勝利者是不應受到責備的,我懂得這個道理,但是,這不能不讓人產生一些猜想。」
韋恩停下來意味深長地凝視洪鈞,見洪鈞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便繼續說:「我還了解到,那家公司的老闆,是個非常——嗯——有趣的傢伙,聽說他看上去沒什麼本事,而實際上又似乎無所不能,聽說他非常精通你們中國人最常講的那個詞——『guan xi』。」韋恩字正腔圓地用漢語說出「關係」一詞,頗為自得地笑了,又說,「在澳大利亞我們常說,『最出色的騎手往往會變成最危險的盜馬賊』,看起來在中國也是如此,最有能力的人往往也是最不守規矩的。你那位朋友的名聲似乎就不怎麼樣,聽說他什麼都敢做,連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都不在乎,你不是也說事情的起因正是他企圖違反合同拖延向我們付款嘛,那麼他更不會在乎什麼職業操守。你對這些背景信息沒有反對意見吧?OK,我們現在來談你和這家公司之間的那筆十萬元人民幣的交易,照你的說法,這十萬元就像禮物一樣白白送給他們了,目的就是為安撫他們,你覺得這個說法符合常識嗎?在維西爾,沒有人了解並信任這家公司和它的老闆,似乎只有你,你不僅了解他們、信任他們,你還格外關照他們,你不覺得應該給我們一些更有說服力的解釋嗎?」
韋恩對范宇宙的評價倒也中肯,洪鈞心平氣和地回答:「事情的整個經過我已經很清楚地告訴你了,在操作中我沒有超越許可權或違反公司規定的行為,我沒有為我個人謀利也沒有傷害公司利益。至於更早的情形,實際上在來維西爾之前我也從未與他們合作過,選擇與他們合作的原因正如你剛才所說,他們有能力與客戶建立最好的關係,而那看起來豐厚的利潤空間中包含他們與客戶的一些交易。」
韋恩抿著嘴沉吟片刻,說道:「我們現在需要的是事實,需要清晰的事實來證明你所說的一切。我們不可能去向普發集團求證,這種事絕對不能牽扯到客戶況且客戶恐怕也不清楚你和那家公司之間的真實交易。在維西爾內部了解此事的只有Larry一個人,而他是你的直接下屬,誰都清楚你和他之間的關係非常緊密,所以我們也不可能向他求證。最後,看來了解內情的只有你那位能幹而危險的朋友了,但顯然我們不可能相信他的話,就像我們不能相信你的表白一樣。」
洪鈞意識到自己眼下最好的回應就是沉默,便漠然地看著韋恩,韋恩聳一下肩膀,攤開雙手說:「其實我考慮的並不是這件事情本身,而是它的影響,現在公司內部有很多猜測,很多非常狂野的猜測。」洪鈞斷定韋恩在等他詢問究竟是何種猜測,而他自然不會上鉤,韋恩等了一陣只好自行揭開謎底:「很多人都猜測你和那家公司分享了那十萬塊人民幣,甚至還可能包括那筆豐厚的利潤中的一部分,也有不少人不是猜測,他們相信事實就是如此。」
洪鈞說:「任何人都有隨意做出各種猜測的自由,我無法控制人們頭腦中的想法,只要這些猜測或者議論並沒有影響到我的工作,我沒有義務做出任何反應。」
「但是我有義務做出反應!因為這些猜測已經影響到了我的工作!我的職責之一就是保證我的團隊中沒有任何人違反職業操守、侵害公司利益,如果我不採取行動,人們就會質疑我的能力,甚至懷疑我也參與了類似的交易。」韋恩終於開始不耐煩了。
洪鈞再次斷定韋恩此刻正期待他提出「那麼我現在應該做什麼」之類的問題,便反而徹底緘口不言。韋恩最終耐不住便很沉痛地說:「我現在不是以你的老闆而是以你的朋友的身份向你建議,Jim,你應該辭職!」
韋恩這句話大大出乎洪鈞意料,超出他事先做過的哪怕最富於想像力的預期,以至於洪鈞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雖然他很清楚韋恩決不是在開玩笑。從元旦過後的那次交鋒至今,洪鈞一直在揣摩韋恩的意圖,他認為韋恩是要不斷給他顏色、令他難堪,使他在維西爾的生存日漸艱難,最終熬不下去而自行離開維西爾。洪鈞以為韋恩造出的「普發門」醜聞只是第一波攻擊,只求廣泛傳播洪鈞被審計出問題的消息以敗壞他的名譽,他所做的最壞打算不過是韋恩可能公開勒令他賠償十萬塊錢,以彌補他「慷公司之慨」使公司蒙受的「損失」,但他萬萬沒想到韋恩竟會如此「兇猛」,一招出手就要置他於死地,擺在他面前的已經不是形象問題而是生死問題了。
韋恩卻被洪鈞這一笑弄愣了,繼而有些惱羞成怒,臉色鐵青瞪著洪鈞。洪鈞收斂起笑容,平靜而堅定地說:「我不會辭職。」
韋恩似乎並不覺得意外,馬上說:「如果這是你仔細考慮之後的決定,我不得不尊重,但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