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部長一下子僵在那裡,萬萬沒料到事態會如此急轉直下,他一向不敢頂撞陸家父子,此刻礙於小薛在場更不便與陸公子理論,他倒不是為了保全陸公子的面子,而是怕萬一陸公子當著小薛的面說出什麼讓他下不來台的話,他從此就徹底顏面掃地了。沈部長踟躕不決,嘴裡嘟囔說:「要不,還是去和賴總商量一下,聽聽他的意見?」
「行呀,你去找他說吧,我就在你這裡等著。」陸公子爽快地答應。
沈部長起身時特意狠狠瞪了小薛一眼,讓小薛從頭到腳感覺一陣徹骨的冰冷。陸公子毫不掩飾內心的成就感,愜意地晃著二郎腿,也不看小薛,心不在焉地掃視著房間里的陳設,就等沈部長很快折返回來。小薛卻沒有這份閑適,反而比剛才緊張許多,之前他那幾輪應對都只是近乎絕望後的率性而為,如今瞬間出現的轉機卻讓他心跳加快、患得患失。小薛如坐針氈地熬了一會兒,再也不願坐以待斃,就試探著建議:「不知道沈部長能不能把你的意思表達清楚,要是賴總誤會了,再要去和賴總溝通就費事了。」
陸公子大大咧咧地說:「這點小事哪用得著那麼費事,我去找他。」他雙手在膝蓋上一撐,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小薛卻一時沒想好自己是否可以跟去見賴總,但又不能獨自呆在沈部長辦公室,便遙遙尾隨著陸公子,陸公子卻回頭招呼他跟上,小薛只得硬著頭皮和陸公子乘電梯上到他從未涉足的九樓,走到賴總辦公室門口。
賴總的辦公室是個大套間,在外間的秘書正神色緊張地要把朝向走廊的大門關上,一見陸公子忙又把門打開,小薛剛跟進來就聽到從裡間傳出賴總的咆哮:「荒唐!你是個成年人,這是你的本職工作,怎麼能讓一個孩子來胡搞呢?!」
小薛貼在陸公子身後進了裡間的門,賴總站在大班台後面正指著沈部長的鼻子大聲喝斥,一瞬間屋內的四個人都怔住了,賴總首先反應過來,把手指從沈部長的鼻子挪開準確地指向小薛的鼻子,厲聲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小薛下意識地往門外退了一步,陸公子也有些手足無措,畢竟賴總是他的長輩而這又的確是賴總的領地,便轉過身沖小薛抱歉地一笑,把門在小薛面前關上了。
陸公子轉回身,賴總怒氣未消,竭力壓抑著說:「小沈他們在搞的軟體項目是個很複雜的系統工程,你介入進去幹什麼?你不了解情況,不要干擾大人們的工作。」
陸公子毫不畏縮,理直氣壯地說:「我爸讓我多多參與的,而且我覺得我的考慮都是對的,你有道理可以講給我聽呀。」
「你爸爸都是怎麼告誡你的?你知不知道每分錢都來之不易?六十萬是個小數目嗎?你爸爸和我當初吃了多少苦才掙到第一筆六十萬,你怎麼可以隨口就讓給他們?」
陸公子脫口而出:「是我爸自己一個人掙到第一筆六十萬的!」
空氣彷彿驟然凝固,陸公子有些後悔話說得過於直白,賴總則一時沒有從震驚和錯愕中回過神來,而最無地自容的卻是沈部長,他真懊悔在這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這錯誤的地點,恨不能把自己變成隱形人。沈部長很清楚,身為下屬最大的忌諱莫過於看到老闆最不願被人看到的難堪事,而自己偏偏撞上了這一幕,他倒霉的日子將要開始了。
果然,賴總矛頭轉向沈部長,一股無名火爆發出來,喝道:「這麼簡單的事搞得這麼亂七八糟的!掙著陸總的錢,卻給陸總丟臉!陸總和我平常是怎麼提醒你的?作為企業的高管就要勇於負起責任,這個項目是你負責的,怎麼一點主見都沒有?!你說說看,你到底怎麼打算?」
沈部長看一眼賴總又看一眼陸公子,覺得這天真是他有生以來最黑暗的一天,他掙扎著開動腦筋,最後還是決定把寶押在賴總這位當權派身上,便對陸公子和顏悅色地說:「這六十萬的確不是什麼大數目,但如果這樣輕易就答應他們,實在是有損咱們澳格雅和陸總的形象,我看還是應該堅持,他們照理會讓步的。」
陸公子梗著脖子犟道:「我認為這樣不對,你為了這麼點錢和他們扯來扯去的才是丟澳格雅的臉。我聽說本來你已經和他們談好了,後來才又提出要他們再次降價,我們又不是出不起這點錢,我爸絕不會在乎你替他省了六十萬塊錢,你這麼做恰恰是丟他的臉。」陸公子此時恰恰是在竭力保護他自己的臉,他之所以決不肯在沈部長和賴總面前服軟,並不是在為小薛或維西爾的利益而戰,而只是不想垂頭喪氣地去面對被轟到外面的小薛,他還清楚地記得小薛剛見到他這位悍馬車主時那充滿艷羨的目光,他一定要讓小薛以後每次見到他都同樣地滿懷羨慕甚至崇敬。
賴總冷笑一聲,說:「說得倒輕巧,只見過你花錢的本事,沒見過你掙錢的本事。」這話聲音不大,卻字字打在陸公子臉上,他把這當作從未經受過的莫大羞辱,臉色漲得通紅,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擊賴總,惟有猛地轉回身拉開門大步走了。
小薛不在賴總辦公室的外間,他早已被賴總的秘書客氣地請到了走廊上,正焦慮地等待關乎自己命運的判決。忽然,他看見陸公子氣急敗壞地走出來,剛琢磨要不要主動迎上去探個究竟,陸公子卻視而不見地從他面前閃過,疾速奔到不遠處的一間辦公室門口推門進去了。小薛無力地靠在牆壁上,告訴自己這剛剛倏忽而至的一線希望已經倏忽而逝了。
小薛也不知道這麼獃獃地過了多久,忽然醒悟過來自己正處於是非之地,他面對的正是賴總辦公室的門口,沈部長隨時會從裡面出來,經過剛才這一遭變故小薛早已無心也無力再面對沈部長。他向走廊兩端張望一下,想去乘電梯下樓,又擔心電梯遲遲不來而沈部長卻來了,兩人同乘一部電梯下樓的過程於小薛實在是不堪設想,他轉而把目光順著指示牌的指引定在了位於另一側的洗手間,對,還是到那裡暫避一時吧,起碼可以找一處屬於自己的空間把自己封閉起來,估摸沈部長下樓後再出來逃之夭夭。小薛拿定主意剛要拔腳便撤,但還是已經晚了,賴總辦公室的門豁然洞開,賴總在前、沈部長在後兩人快步走了出來。小薛腦子裡登時一片空白,既不敢正視他們的眼睛,更不敢蓄意轉過頭不予理睬,他正在痛苦地不知所措,賴總和沈部長卻根本顧不上看他一眼,徑直衝向陸公子剛才進去的那間辦公室,瞬間便在小薛的視野里消失了。
小薛後來才知道陸公子他們先後進去的是陸總的辦公室,因為門上並未像賴總辦公室那樣貼著醒目的名牌,而且門兩邊沒幾米就是另外的兩間辦公室,小薛難以想像堂堂的陸總居然會蝸居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這和他那輛加長的賓士S600座駕似乎不太匹配。但小薛沒理由不相信,因為這是陸公子告訴他的,是陸公子揚眉吐氣地領著沈部長從那個門裡出來、叫上小薛一起乘電梯來到沈部長的辦公室後,一邊看著沈部長向他的屬下們布置工作一邊講給小薛聽的。
陸公子沒講如何向他爸哭訴告狀的細節,想必是這一環節未免影響他的形象,他只是繪聲繪色地描述了賴總他們被急召過去以後發生的情形。陸總先說聽小陸講的情況之後他覺得小陸的想法是有些道理的,已經有幾分像是當家的考慮問題做出決策的思路,他對賴總說這事就按小陸的意思辦吧。賴總的臉色當時就變了,急赤白臉地說陸總這可不行啊,這麼大的一件事下面的人都忙了這麼長時間,談不攏的並不止這幾條,怎麼能就像兒戲一樣說讓就讓、說定就定呢?陸總微笑說當家的可不就應該說定就定嘛,不然還能叫「當家的」嗎?賴總又說這事小陸一直沒參與嘛,怎麼可以這樣突然介入呢?陸總說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嘛,就讓小陸從現在起參與吧。賴總再一次抗爭說讓小陸早點接觸公司業務當然是好事,但是總不能這樣一上來就讓他說了算吧,總要給他一個熟悉業務了解情況的過程啊,不然搞不好就把好事變成壞事了啊。陸總聽了便慢慢站起身來,離開他背後的那塊巨石「靠山」走到賴總面前,說這就是你我考慮問題的出發點不同了,你關心的是六十萬塊錢,我關心的是小陸第一次做決定,企業家和經理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材料,我希望小陸繼續創業而不是守成。然後陸總抬手一指陸公子,對賴總說,我就是要讓他從這件事中記住一條很重要的道理:做老闆,不怕拿不對主意,就怕拿不定主意!
講到此處,陸公子眉飛色舞地對小薛說:「要想做大事,就要靠直覺。你現在明白為什麼澳格雅能有今天了吧?」
小薛卻像剛從過山車上爬下來,依舊驚魂未定,他「哼啊哈呀」地搭訕著,借口去看看最後的合同文本,走到企劃部的文員那裡和她們一起把合同中的相關條款修改確認完畢,他忽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他想上廁所了。
小薛奔進洗手間讓自己徹底地解脫和放鬆了一場,情緒安定下來,他仔細地洗了手又烘乾,轉回身掃視著整個洗手間,繼而學著陸翔曾向他示範過的那招,但自然不敢如陸翔那般豪邁地把門板一腳踹開,只是彎腰低頭從廁位門板下方的縫隙向里探視,一路探視過去確認各個廁位都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