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天在倒塌 - 第13節:紅色高跟鞋的私奔(上)

夏天在倒塌 - 第13節:紅色高跟鞋的私奔(上)

夏天終於冗長著過了半,經常性地下傾盆大雨,烏雲緩慢地從一個城區轉移到另外一個,天就變成沉悶的黃顏色,雨是倒下來的,也有響亮的雷聲,可是一切都是轉瞬即逝的,雨突然落下又頓時停止,空留下梧桐樹的葉子還在滴著水,掉落進小俏的裙子領口,順著皮膚往下面滑,涼鞋都濕掉了,小腿上沾滿了泥星子,而蘇州河的味道卻是那麼地近了,整個上海都宛若被浸泡在河流之中,起起伏伏,小俏的生日就在這樣的起伏中越來越近了。

大維幾乎每天都來找她,或者打電話給她,她也經常性地跟隨大維去U2酒吧,有的時候是看他的演出,有的時候則是跟他的朋友廝混在一起,大部分大維的朋友都以為小俏是他新換的女朋友,用曖昧和暗示的眼光望著她,小俏並不喜歡他們,也不喜歡這一個個廝混的夜晚,她堅持著不喝超過一杯的酒,也堅持不下舞池跳舞。有的時候她望著靡靡的人群,想起可可,她替可可不值,這樣的一個男人,她是如此地厭惡他,厭惡他身上的氣味,厭惡他唱歌時做作的劣質的腔調,以及他身邊眾多的女朋友們,可是她就是要跟他在一起,她努力地勉強自己跟他在一起,她一邊想讓可可知道一種被搶奪的痛苦,而可可看到她現在的這幅模樣是否也會心疼,小俏越來越心不在焉,她心不在焉地跟大維接吻,心不在焉地談著這一場的戀愛。

那雙紅色的高跟鞋是可可一眼就在太平洋的地下一層一眼就相中的,Ni,細細的高跟,紅色的鞋面上有一個小巧的蝴蝶結,正是很久這個夏天剛開始的時候,可可和小俏在雜誌裡面翻到的款式,兩個人都很心儀。可可想買下來被小俏做生日禮物,可是看看標牌,七百多塊的價格實在是貴得叫人咂舌了,於是她每次只是看看,就繞道走開。

這天可可又走過來的時候,卻發現原先擺著那雙紅色高跟鞋的地方,換做了一雙銀白色的系帶鞋子,她一陣驚慌,匆匆地跑到櫃檯邊上問小姐:「原先這裡擺著的一雙紅色呢?」

「已經被賣掉了。」小姐瞟了一眼可可說。可可不依不繞地要小姐去倉庫裡面翻找,最後竟然找出來最後一雙,可可脫下腳上那雙邋遢的彩條跑鞋,換上,竟然是正好的尺碼,她站到鏡子前面去,看到鏡子裡面的那個女孩子,黑色的頭髮蓬鬆著,被夏天的太陽晒成麥色的小臉,迷你牛仔裙下面兩條筆直的腿,黑色的網格絲襪,紅色的蝴蝶結高跟鞋,襯著她的腳踝分外地纖細,她漲紅了臉,這種年輕得過分的驚艷叫周圍所有的女人都朝她投過來嫉妒的目光,而可可自己也從來沒有見到過自己這般的風情萬種過,而心裡一種罪惡的念頭也是在瞬間就控制住了她的大腦,她定是著了魔。

趁著櫃檯小姐正在招呼其他客人的時候,她假裝鎮定遺棄了自己的跑鞋,踩著這雙紅色的高跟鞋,離開,越是接近大門,她的心臟就越是跳動得厲害,她越走越快,開始飛奔,在大門的玻璃反光裡面,她看到自己,宛若一個從山上私奔下來的妖精,她在恍惚中光芒四射,突然她想大維喜歡的女孩子就是這般妖嬈的吧,而現在他看不到了。

在從玻璃門衝出去的那一瞬間,她的腳重重地被高跟鞋扭了一下,又重重地摔倒在門口光滑的地板上面,商廈裡面的冷氣突然消失,迎面而來的是已經讓可可感到厭倦的這個夏天的風,暖烘烘的令所有的夢境都在瞬間消失。她的膝蓋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面,而從背後衝出來的保安,也隨之緊緊地抓住可可的胳膊:「小姐,你腳上的鞋子付過錢了么?」

而可可尖叫著:「我的膝蓋傷了。」她痛惜地坐在地上撫摩著自己的膝蓋,那裡,那箇舊的烏青塊都還沒有消退乾淨,就已經又紅腫起來了,那裡還是在大維家見到V的時候,摔的舊傷,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坐在商場前蒸騰著夏天熱氣的台階上,周圍是黑漆漆的圍觀的人,他們聚在一起,擠著鬧猛,而可可就好像是個殘破的布娃娃般坐著,她的絲襪也被高跟鞋的搭袢勾開了大大的口子。櫃檯小姐從後面追上來,冷冷地說:「送公安局吧。」而可可依然沒有停止尖叫,和大聲的哭泣,只是她突然意識到她現在已是一個人,孤獨地坐在人群中,被他們笑,被他們竊竊私語。

這時候,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來一個人,一把把在地上的可可拽了起來,用力之大叫可可幾乎要呻吟起來,他大聲地說:「多少錢,我幫她付了就是了。」

沈涵,沈涵的身上還背著快遞員的包包,自行車倒在一邊都來不及扶起來。

他把口袋裡面的錢全部都掏了出來,幾張一百的和幾張零票通通都塞在櫃檯小姐的手裡,小姐冷冷地數了一遍,把多出來的幾個零頭還給了沈涵,這時候周圍看熱鬧的人群也紛紛無趣地散去,可可只感到手臂被沈涵拽得疼痛,可是不敢叫出聲來。然後沈涵拉著她,迅速地離開了商場,拉到僻靜處,才大聲地對可可吼:「我今天才發的工資,你怎麼回事你,多丟臉啊,居然在那麼多人面前哭。」可可低著頭,不敢朝他看,臉上還有沒有擦乾淨的淚痕。沈涵轉身要走,她突然拽住他的胳膊說:「帶上我。」

「我還要工作,別鬧了,我今天碰上你夠背的了。」

「帶上我吧,求你了。」可可繼續拽著他的衣袖。

於是只好沈涵推起了自行車,在后座帶上可可,沿著沒有警察的小馬路,繼續一天的快遞工作,可可摟著沈涵的腰。這是她第三次那麼近距離地靠近沈涵。

第一次四年前,在春遊的公交車上面,七十多個人擠在一輛巨龍車裡面,可可站在沈涵的背後,她安靜地靠著沈涵的背,一邊仔細地體會著隔了一層襯衫的沈涵的體溫,一邊與邊上的小俏聊天,那是她最最幸福的一天。第二次是三年前的夏初,她在學校操場的單杠邊上,摟著沈涵的脖子,可是沈涵摸摸她的頭髮說:「我喜歡的人是小俏……我喜歡她很久了,一直不敢說。」可可的身體變成一個小小的空殼,可是她的臉在沈涵的背後擺出一個他看不出的凄涼的笑容,後來一個人回到教室裡面,她趴在課桌上面哭了很久,小俏在邊上一無所知地等她,她們都沒有說話,直到天色漸漸地晚去,可可不曾告訴過小俏沈涵的那句話,小俏的臉像是新鮮欲滴的蘋果,她也懼怕真的看到他們兩個人走在一起,是如此地具有摧毀性。後來沈涵突然消失,她曾以為那是她最後一次靠沈涵這樣近。

而現在,可可摟著沈涵的腰,周圍的街道都在迅速地向後退去,她好像什麼都聽不到了,她好像什麼都看不到了,只看到沈涵的一個背影。

晚上沈涵送完了最後一份快遞,把可可帶到了一個小飯館裡面吃牛肉拉麵。可可往咖喱裡面放了大勺大勺的辣椒,她問起沈涵關於他媽媽沈奕的事情。才知道原來沈奕是自殺死掉的,沈涵自己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可能是跟一個男人有關係,而這個男人就是在已經地鐵里自殺了的程建國,沈涵從小背著一個私生子的惡名,幼年的恐懼永遠在折磨著他,所以他多麼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想知道他的父親到底是誰。

「我只在媽媽的遺物裡面找到一張她和男人的合影,是很久之前的,他們倆靠得很近,也很親密,我從來不曾看到過媽媽和別的男人親近,連說話都很少有,就是程建國,現在他都死了,我大概真的找不到自己的爸爸了。」沈涵並沒有吃很多東西,他面前的咖喱牛肉麵漲開始,在一個嘎吱旋轉的電風扇下面靜靜地擺著。

「不,別把話說那麼死,你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什麼我和小俏會再次找到你。」可可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包裡面隨身帶著的那本黑色本子,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到此時才想把本子拿出來,這時候本子上面已經記錄了很多她自己寫的話,大段大段的,悲傷的事情和心情,很難跟她堅硬的外表聯繫在一起。但是可可還是把本子拿出來,遞給沈涵,說:「這是程建國的筆記本,不過已經是幾年前的了。」說完她又低下頭吃碗裡面的面,一小根一小根地吮吸著,而沈涵則迫不及待地開始翻裡面的內容,狠狠地抽著煙,不再說話。在油膩膩的木頭桌子上,周圍都是下工了的外來民工,小飯館裡飄著濃烈的二鍋頭的味道。

看到夜色很濃的時候,沈涵站起身來去上廁所,說:「去完廁所就回家了。」可可趁著他去廁所的間隙,翻到後面的那些空白頁上,迅速地看了一遍自己寫在上面的一段段的話,她冒了個念頭想要撕去,卻還是罷了手。

沈涵要送可可回家,她不肯,她說那麼晚了回去已經不方便了,對沈涵說:「帶我去你家吧,我們好久沒有聊聊天了。」沈涵看了看手錶,想了一下,說:「好。」

外婆早已經在亭子間裡面睡去了,只到桌子上幫沈涵留了一大盆的西瓜,他們兩個坐在木頭的桌子邊上大口大口地分吃掉,然後坐到床上面去聊天。沈涵的床單和薄毯子上面散發著濃烈的煙味,和潮濕的汗酸臭氣,草席也因為幾天沒有擦洗過而顯得蔫呼呼的,沈涵的手裡面依然還是捧著那本黑色筆記本,他每一頁都看,看得非常地仔細,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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