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28章 繁華落盡 明月千里

冬日的大海道分外酷寒。玉門關外,千里荒原宛如一個巨大的冰窖,將天地間的一切都凍得僵硬。然而對於商隊來說,這卻是一年裡最好的季節——嚴寒同樣也凍住了常見肆虐的狂風,路邊的積雪更是荒漠里最好的水源。因此,每年初雪過後,都會有無數商隊沿著大海道穿越戈壁,在冰天雪地里畫下一道道斑駁的黑影。

這一日已入臘月,兩場小雪之後,大患魅磧變成了一片茫茫雪原,而在大海道最荒涼的中段,一支商隊正往西而行。隊伍人數雖然不算多,牛馬駱駝倒足有兩三百匹,騎馬挎刀的嫖客前後賓士,馬蹄聲傳出老遠。

琉璃騎在一匹棗紅大馬上,眯著眼睛看向不遠處的「魔鬼城」。那是一片風蝕的山陵,只因地貌太過險惡,才得了這諢名。不過在皚皚白雪之下,眼前那起伏的丘陵看去不但不覺猙獰,反而格外乾淨優雅,彷彿是繁華落盡,心事成灰,世間的一切都已化成悠然冷寂。凝眸良久,她輕聲嘆了口氣:「還真是,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

一旁的紫芝詫異地看了過來:「娘子,你說什麼?」

琉璃出神地看著遠處,搖了搖頭:「沒什麼。」

紫芝的眉心頓時皺成了一團,自打在涼州城外受了那場虛驚,夫人就越來越沉默了,要麼半天都不開口,要麼就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實在是讓人憂心!

她正想開口打個岔,耳邊一陣馬蹄聲響,卻是延休帶馬跑了上來,興緻勃勃用馬鞭一指前方:「阿娘,薩保讓大伙兒加快速度,一口氣過了這地方再說!」

琉璃怔了一下,點頭不語。紫芝卻忍不住問道:「那今日能走出魔鬼城么?聽說裡頭像個迷宮,不好多停的。」

延休雙眸閃亮,心道,自然是怕馬賊。這幾年大海道可不太平,偏偏這次娘子著急趕路,不肯等大商團一道出發,說是西疆局勢又有變化,等就了怕夜長夢多;卻不想想,局勢越亂,馬賊也會越多,他們跟的這支商隊就算腳程比尋常商隊快些,真要遇上伏擊了,難不成還能跑過馬賊?

然而不管她如何腹誹,魔鬼城還是越來越近,那險峻的地貌也漸漸在積雪下露出了真容。那些奇形惡狀的山丘巨岩沉默地矗立在道路兩旁,天空彷彿都被遮掩得暗了幾分。紫芝越看便覺得胸口越緊,琉璃卻難得地回過神來,對她笑了笑:「都什麼時節了,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吧。」

紫芝心裡又不一松。也是,魔鬼城裡雖然常有盜匪出沒,可這寒冬臘月的,大隊馬賊怎麼會輕易深入荒野?要是小隊的,別說商隊的嫖客了,跟著夫人的這十幾個侍衛難道是吃素的?自己大概是杞人憂天吧!

等到在這片丘陵里穿行了一個多時辰之後,她更是徹底踏實下來——走了這麼久,所謂的魔鬼城卻是一片安靜祥和,連飛鳥都沒看見一隻。眼見著遠處的地勢已漸漸開闊,紫芝忍不住笑道:「看來最多再有半個時辰,咱們就能出去了。」

她的笑容還未收起,側前方的山崖上突然響起了一聲尖嘯,一支鳴鏑被高高地射向雲霄,在灰白的天幕上划過了一道細長彎曲的黑線。隨即,四面八方都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無數騎馬帶刀的彪悍身影從斷壁荒丘後涌了出來,宛如黑色的潮水,頃刻間就將商隊團團圍在當中。

紫芝獃獃地看著四周,全身的寒毛都倒立了起來——那黑壓壓的一片少說也有四五百人,而且人人都騎著高頭大馬,配著彎刀弓箭,更可怕的是,他們身上分明散發著一股肅殺的味道,那是不知道多少人血才能澆鑄出來的氣勢!

這魔鬼城裡,難不成真的藏著地獄裡來的煞神?

商隊領頭的薩保更是臉色慘白,好容易才強壓著心頭的驚惶,提馬上前幾步,深深地彎腰行了一禮:「不知來的是哪路英雄,相見就是有緣,各位若看得起在下,在下願奉上良馬五十匹。」話音未落,他眼前突然有光芒一閃,隨後耳邊才聽到「嗖」的一聲,卻是一支利箭擦著他的耳朵飛了過去。

這一下,薩保再也支撐不住,身子在馬上晃了晃,「撲通」一聲摔在了雪地上。商隊里頓時響起了一片驚呼和吸氣之聲,膽小些的已經抽噎起來。

馬賊之中,一位黑衣漢子放下長弓,厲聲道:「誰敢廢話,我射瞎他的眼睛!」

他的漢話說得頗為流利,音調卻有些古怪。紫芝原是在西疆長大的,聽到這聲音心裡便是一動,忙凝神細瞧,這才發現這些「馬賊」不但帶的刀弓樣式特別,馬鞍邊還都掛著長長的絆……是突厥人!她簡直不知該鬆口氣還是該更加緊張,忙轉頭對琉璃低聲道:「娘子,他們好像不是尋常馬賊,是突厥騎兵!」

琉璃面色凝重,聞言眉頭都沒動一下。她身邊的延休也是面無表情地盯著對面帶頭之人,嘴角根成了一條縫。紫芝四下看了幾眼,突然明白過來:沒錯,這些人是突厥騎兵,可突厥人怎麼會派出這麼精銳的騎兵來對付一支小小的商隊?

彷彿是為了印證她心頭的恐懼,帶頭的黑衣人又逼近幾步,提聲喝道:「你們聽好了,我給你們一刻鐘的時間,你們把從洛陽來的唐人都給我交出來,我自然會讓你們走;如若不然,那就都給我留下來吧!是死是活,你們自己看著辦!」

已漸漸聚拔成團的商隊里一陣騷動,不少人看向了琉璃這邊,離他們近點的更是「嘩」地閃到了一旁。裴府護衛們見勢不對,忙上前將琉璃和延休護在了當中。

黑衣人早巳注意到這番動靜,帶馬向這個方向走了過來,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勒住韁繩,長笑一聲:「華陽夫人果然在此,我家可敦久聞夫人大名,想請夫人到營地小住幾日,還望夫人賞臉!」

可敦?紫芝的心頓時提得更高,如今突厥十姓群龍無首,連大汗都沒有一個,哪有什麼正妃可敦,難道來人是阿史那都支的遺部?或者正如娘子所擔心的,有人打聽到了她的來歷,要在朝廷派人之前先下手為強?

她心思急轉,撥馬上前幾步,對琉璃低聲道:「娘子,讓我去!」——她去吸引那些人的注意力,娘子和小郎君就可以趁機突圍。

琉璃一帶馬頭,擋住了紫芝的去路。紫芝不由急了,叫了聲「娘子」還要再說,琉璃斷然擺了擺手:「放心,這些人既然弄出了這麼大的陣勢又不動手,自然不會是為了帶幾個死人回去。可咱們要是貿然突圍,就算能逃出一兩個,在冰天雪地里又能活幾天?再說商隊里還有這麼多人,難不成要讓他們白白送命?」

紫芝啞口無言,轉頭看了看延休,只見他雙眉緊皺,眸子卻比平日更為明亮銳利,聲音里也沒有半點猶豫:「阿娘說得是,如今咱們不能冒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看著琉璃微微點了點頭,提馬越眾而出,朗聲道:「夫人有命,可敦盛情,卻之不恭。還望將軍信守承諾,先放商隊離去,我等願隨將軍拜訪可敦。」

黑衣人目光在延休臉上轉了轉,哈哈一笑,撫胸行禮:「夫人既有吩咐,在下自當從命。」說完一揮手,身後的人馬往兩邊一分,果然讓出了一條路來。

商隊諸人愕然之餘,都有死裡逃生之感。帶隊的薩保早已掙紮起身,此時不敢多說,向著琉璃的方向伏地行了一禮,帶著眾人匆匆離去,轉眼便去得遠了。

突厥騎兵這才四下收攏,幾百匹戰馬將琉璃等人圍在當中,挾裹著他們向北而行。紫芝有心記住道路,在迷宮般的丘陵里幾個轉彎後,卻是再分不清方向了。她心裡越發不安,卻不敢輕舉妄動。

琉璃顯然也是心事重重,不時抬頭看看頭上被山崖切割得奇形怪狀的天空出神,不知在思索著什麼。

大約又走了半個多時辰,轉過一處山坳,眼前的地勢豁然開朗,在略顯低洼的一片平地上,上百頂帳篷連成了一片,正是突厥人的營地。

領頭的黑衣人翻身下馬,對琉璃抱了抱手:「夫人一路辛苦,還請進營歇息片刻。」

琉璃一路上都沒有開口,此時也只是默然點頭。黑衣人卻是毫不在意,中規中矩地在前頭引路,將他們帶到了營地正中的幾頂帳篷邊,轉身對延休笑道:「各位請隨意歇息,待會兒自有酒肉奉上。」又對琉璃欠身行禮,伸手指向中間的主帳華陽夫人,「這邊請。」那神態,彷彿真將他們當成了貴客。

紫芝轉頭看了一眼,忍不住苦笑起來——在這幾頂帳篷周圍,兵士住的結帳扎得密密麻麻,還有一隊精兵扶刀而立,監視這這邊。他們十幾個人若想做點什麼,外頭幾百號突厥人一人丟塊石頭,大概也能把他們砸死。

琉璃顯然比紫芝更清楚他們的處境,—言不發地走進了主帳。卻見這帳篷布置得竟是分外華美,地下鋪著波斯紅毯,壁上掛著鎏金油燈,角落裡夾雜著香料的炭盆燒得通紅,當真是燈火通明,暖香襲人。幾個打扮齊整、眉目清秀的侍女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不等紫芝插手,便幫琉璃脫了大氅,凈了手面,請她在鋪了狼皮褥子的軟榻落座,又端來一杯熱氣騰騰的乳酪,還有侍女捧上兩卷書冊,含笑道:「這是涼州那邊新出的雜記,夫人若覺無聊,或可略解煩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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