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27章 別情依依 此恨綿綿

秋天從來都是送別的好時節。路邊的芳草依然碧綠如茵,曾經嬌嫩的垂柳卻早已被西風吹老,沉甸甸地垂在碧空遠山之間,宛如臨別的話語、離人的思緒。

洛陽城外的半山亭前,顏色濃麗的行障正在被陸續收起,裝飾素雅的牛車也巳趕到了亭前,眼見便是揮手作別的時辰。

一身禁衛打扮的裴參玄沉默地站在馬車邊上,瞧著從亭中走出的母親,微微抿緊了嘴角。他已行過冠禮,此刻頭髮齊整地束在襆頭裡,愈發顯得眉目清朗,輪廓鮮明,隱隱間已有了一家之主的沉穩氣度。

他身邊的慶遠個頭比他還低了半寸,不過因為身量清瘦,看去卻是更顯修長,那冠玉般的白晳面孔上依然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乾淨光澤,眉目清雅而深秀,看去就如畫卷中人。不過此時那一臉鬱悶的模樣,倒像是和延休換了個殼子。

被琉璃牽在手裡的光庭一張小臉綳得緊緊的,神色比兩個兄長加起來還要嚴肅老成,只是眼眶發紅,待琉璃走到馬車邊,更是一言不發地拽緊了她的手。

琉璃俯下身去,柔聲道:「六郎聽話,等你長大了,阿娘出門作畫時也會帶你的。你在家裡好好念書,明年冬天阿娘就回來了,到時還會帶好多畫給你看,讓你看看崑崙和天山是什麼樣子,阿爺和阿娘原先住的地方是什麼樣子,好不好?」

光庭吸了吸鼻子,低聲道:「可是阿娘回來之後,還會走!」

琉璃心裡一酸,是啊,她還會走,以後的日子,她大概會不停地去各地繪製風景,不僅僅是因為這本來就是她的夢想,也因為唯有如此,她才能遠離宮廷、遠離京師、遠離那些是非爭鬥,同時依舊對武后有些用處,如此,才能在已經開始的血雨腥風裡,為孩子們鋪就一條相對安全的道路。

可這樣的話,她怎麼能說出來?琉璃嘆息著摸了摸光庭的頭:「六郎,阿娘也捨不得你,可是,阿娘有阿娘的事,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了。」光庭咬著嘴唇不作聲,卻也不肯鬆手。參玄眉頭微皺,蹲下來低聲道:「小六,你是喜歡在家裡住著,還是喜歡跟著阿娘住在宮裡?」

光庭愣了下:「自然是家裡!阿娘在宮裡忙得很,而且那裡……」他想了半晌,搖了搖頭,大約怎麼也形容不來那種感受。

參玄點頭:「這就是了。你在宮裡,什麼都不用做,跟著人四處玩耍就好,你都不喜歡。阿娘若是不出門,便只能跟從前一樣,日日入宮,每次好容易回趟家,都緊得沒力氣說話,你希望阿娘那樣辛苦么?」

光庭想了片刻,低頭搖了一搖,手上慢慢地鬆開了。

琉璃心裡一熱,彎腰抱了抱光庭:「六郎真是長大了。」她的孩子們,終於都長大了!

平復了一下心緒,她抬頭對參玄道:「三郎,你媳婦如今身子還沒穩,家裡萬事都靠你,你千萬記得阿娘的吩咐,平安度日比什麼都要緊;五郎也是一樣,你也十六歲了,平日幫阿兄阿嫂多看顧家,在外頭三思而行,千萬莫要惹禍。」

兄弟齊聲應諾。原本站在不遠處說話的兩人也牽馬走了過來,走在前頭的延休眉梢眼角全身興奮,一張俊秀的面孔幾乎能放出光來。落後他兩步的麴崇裕神色卻愈發清冷,只對琉璃點了點頭,便吩咐延休:「這一路上你要多看多想,隨機應變,莫要丟了為師的臉!」

延休欠身應了聲「是」,神色頗為鄭重,對這個師父顯然是越來越心悅誠服。

琉璃卻忍不住想嘆氣,她今年年初離開洛陽去畫中嶽嵩山與北嶽恆山,私下拜託麴崇裕對幾個孩子多加照看,不想回來時延休居然成了他的弟子,學了多少本事還不知道,反正是愈發毒舌了,這事兒還真是……她無奈地搖了搖頭,順口道:「多謝郡公,不知儀娘什麼時辰回洛陽?」

麴崇裕淡淡地道:「她已經回金城祭祖了,你們若是早走十天半月,大約還能同路一段。」

琉璃楞了一下。麴崇裕去年十二月做了什麼,旁人不知道,她卻是清楚的——手刃程務挺,監斬程家滿門。偏偏慕容與程家原有通家之好,慕容儀對此多少有些難以接受,年初就回了長安,她原以為過了半年多,這場彆扭也該過去了,沒想到慕容儀竟直接回了金城……此事她實在無法置評,只能嘆道:「原來如此,祭祖也是正事。洛陽多風雨,還望郡公保重!」

麴崇裕眉梢一揚,抱了抱手:「夫人好意,崇裕心領,不過守約兄曾說過,人各有志,人各有命,麴某不求安享榮華,只求暢心快意,如今得償夙願,已是一生無憾。倒是夫人,一路還要多多珍重!」

看著麴崇裕的神色,琉璃心緒頓時有些複雜。這兩年,武后對麴崇裕的信重有目共睹,如今莫說宗室子弟,就是靠著認了武后為母才保住榮華的的千金大長公主,瞧見他也只有諂媚的份,麴家自然是水漲船高,他也算如願以償。至於別的,對他來說,也許都不是那麼重要……她默然欠身還禮,轉身走到了馬車跟前。

慶遠瞧著馬車,臉色更是垮了下來,延休抬手捶了他一拳:「好難看的嘴臉!你先前跟阿娘去嵩山時,我可不是這副模樣。」

參玄學著他平日的語氣涼涼地道:「也就是回去後有些吃不下飯而已。」

延休被噎了一下,隨即便笑著拍了拍慶遠和光庭:「所以你們莫要學我,說不定下回阿娘能帶你們去更好的地方。倒是阿兄,回家定要努力用飯,莫讓阿嫂再擔心了,橫豎這樣的事,阿兄總是要慢慢習慣的。」

參玄氣得瞪了他一眼:「你就少賣弄口舌吧,這一路上好好照顧阿娘,若是惹了半點是非,瞧我怎麼收拾你!」

延休正色抱手:「阿兄放心,延休絕不會給阿兄出氣的機會。」

眾人禁不住都笑了起來,離愁別緒倒是被沖淡了許多。

琉璃的目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掠過,孩子們身後的那幾張面孔同樣是她最熟悉的,卻也多少有些不同了,蘇味道夫婦氣色鮮亮,帶著前程見好的飛揚意氣;韓四夫婦則愈發穩重,眉宇間刻著幾分經年行醫的疲倦;小米和阿景變化最小,卻也有了管事的沉著模樣。再遠些的地方還站著幾位臉孔陌生的護衛,正是這兩三年星陸續投上門來的,不知怎地,琉璃總覺得他們身上有種異樣的熟悉感,此刻看去彷彿更加明顯……拉車的健馬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琉璃回過神來,低頭抱了抱光庭,又和眾人點了點頭,這才在一片「保重」聲中扶著紫芝上了車。

車輪滾動,很快就將半山亭拋在了後面。琉璃目不轉睛地往後看著,直到山路一個轉彎,將亭外的人影全部遮住,也沒捨得挪開視線。

紫芝輕聲道:「娘子放心,小郎君們這幾年都長進了好些,一定會過得好好的!」

是啊,他們一定會好好的,而自己身邊的這些人,不管是留下的還是離開的,不管是享福的還是操勞的,他們過的也都是自己想過的生活,這就比什麼都好!看著被馬車飛塵遮斷的來路,琉璃長長地出了口氣,放下了車簾。

在馬車的外頭,垂拱元年的秋光依然明媚無比,那滿地凋零的槐花有如昨日風流,枝頭新染的楓葉恰似今朝新貴,正是辭舊迎新、如火如荼的好時光。

西行的路上,一切卻是格外繁華而安逸,路邊的邸店酒鋪觸目可見,路上的車馬駝隊絡繹不絕,有逐利而行的商隊,也有出門遊歷的學子,有探親訪友的閑人,也有身負王命的使團。延休原是頭一回出遠門,跑前跑後地事必躬親不說,但凡遇到使團商隊,更要前去攀談一番,回來便跟琉璃賣弄見聞。

琉璃笑他:「平日瞧著你比五郎還沉穩點,沒想到出門之後卻是一樣的猢猻!」心裡不免欣慰:延休的性情眼見著開朗了許多,待人接物也更加周到謙和了,果然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么?

延休臉上卻添了幾分認真:「出門在外,孩兒自然不敢躲懶。再說阿娘此去原是要探查西疆風情的,兒子別的事都幫不上忙,也只有四處多去查訪查訪了。」

琉璃怔了一下,搖頭道:「你還小,很是不必為這些操心。」這一次,她重回西域,其實畫畫還在其次,主要是如今邊疆不寧,武后有心提拔興昔亡可汗的子孫來安撫突厥各部,而她自然也就成了探查人心所向的最好人選;此事她並沒有對孩子們多說,沒想到延休竟是如此明白……延休笑道:「阿娘放心吧。兒子不過是多說幾句話,哪裡就操心了?何況這裡天高地遠,風土人情都和京師不同,就是為了長些見聞,兒子也該到處走走的,不然豈不是白走了這一回?」

眼前這張笑臉,分明帶著幾分熟悉的溫潤秀朗。琉璃心頭一陣酸澀,努力微笑著點了點頭。在延休的背後,那片被秋光染成深淺金色的原野正在群山環抱間舒展著廣袤的身軀,山頂上的白雲宛如一幅流動的畫卷,果然是天高地遠,一如當年。、這一趟遠行,無論是一個開始,還是一個結束,他們都不會白走。

只是越往西走,琉璃的心情卻不免變得越來越沉重,沿路的許多驛館、酒鋪,都是她和裴行儉從西域回長安時路過的、住過的,那些久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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