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24章 一念之差 萬劫不復

端午的早晨,日頭還沒有完全升起,延壽坊的古池邊便已熱鬧非凡。裴府白幡招展,正門大開,三百名僧人在堂屋前吹響法器,念起經文,嗡嗡的聲音傳出老遠;裴氏族人悉數趕到,加上自發而來的附近居民和因為恩旨已到而終於放心前來弔唁的留京官員,在蕭條的長安城裡,裴府的這場七七齋儼然也辦出了一股哀榮潑天、哀聲遍地的氣勢。

只是當不少官眷被接入裴府後院時,卻驚訝地發現,接待她們的是裴府新過門的兒媳王氏、義女趙氏以及中眷裴的女眷,華陽夫人庫狄氏並未露面。有人開口詢問,一臉憔悴的王氏便含淚道:「阿家傷心過度,卧床不起。」

有知情人便悄悄解釋:裴尚書遽然去世,庫狄夫人傷心之下竟迷了心竅,守著裴尚書的屍身一步不肯動,也不讓任何人碰,最後還是醫師苦苦相勸,她才硬生生一個人給裴尚書凈了身、換了衣;又讓人把長安城眼下能買到的最好的棺木拉了兩三副過來,親自選定棺木,親自抱著裴尚書的屍身入殮;之後就一頭栽倒,昏了過去,到現在還起不得身。

眾人少不得心生感慨:都說庫狄氏悍妒成性,裴尚書畏妻如虎,原來卻是夫妻情深!

正議論紛紛間,外頭突然有人通報,「右衛將軍府劉夫人到!」「交河郡公府慕容夫人到!」

眾人頓時相顧失色:這兩位居然從洛陽千里迢迢奔喪來了,想來是接到消息後晝夜兼程趕過來的——要知道,傳達聖旨的特使一路飛奔,也不過是昨日到達而已。

這份人情,實在是太重!

王弦歌和趙幺娘不敢怠慢,聯袂迎了出去,就見劉氏和慕容儀果然都是一身素服,衣裳雖還齊整,發上卻猶自帶著灰塵。見到有人迎出,劉氏「嗚」的一聲便哭了出來,突然看清來人,又止住了眼淚:「華陽夫人呢?」弦歌把前事又說了一遍,劉氏這才又哭了幾句,直著嗓子叫道:「還不快帶我去看看夫人?」

一旁的慕容儀和趙幺娘見了禮,又送上自家匆匆備的賻賵,原是準備走到一邊的,聽到這一聲,也有些猶豫,低聲問道:「夫人身子可好些沒有?」

她們遠道而來,弦歌和幺娘不好阻攔,幺娘帶著兩人往後走,一路行來,到處都空空蕩蕩,卻是這兩日來客太多,所有的人手都被抽調到了前頭,後院唯見白幡白燭,愈顯冷清凄涼。

劉氏連連感嘆,一進院門又揚起了哭聲。北房門帘挑起,有婢女快步迎了出來,正是紫芝,瞧見外客,很是吃了一驚。幺娘忙上前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不等她說完,紫芝便悲切道:「我正想找您呢,夫人她,她又不見了!」

眾人都愣住了,紫芝轉眼已滿臉是淚:「兩位夫人有所不知,自打尚書去世,我家夫人就有些神志昏亂,時昏時醒,有時根本不知尚書已去世,滿府尋他。奴婢今曰看著夫人睡下了,才去廚房取葯,不想回來一看,夫人竟是又不見了!」

劉氏和慕容儀不由相顧變色,難怪庫狄氏這種日子居然都沒出來,劉氏便急道:「這內院也罷了,外頭可是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可莫叫人衝撞了她!」

趙幺娘也是臉色大變,只說了句「還請兩位夫人莫要聲張」,便飛快地跑了出去。劉氏和慕容儀對著哭哭啼啼的紫芝,不知如何是好。沒多久,原本便人手不足的前院愈發混亂,不少婢女悄然退下,開始滿院子找人。只是裴府佔地百畝,院落眾多,一時哪裡找得過來?倒是有人發現,在書房的院外,看門的書童不知被什麼人敲暈了,滿府上下頓時愈發緊張。

而被眾人尋找的琉璃,此時正坐在一輛式樣尋常的馬車上,面無表情,沉默不語。她身邊的阿燕滿臉擔憂,試著踉她說了兩句話,卻全然沒有回應。

馬車一晃,在靠近城牆根的一處藥鋪的後門停了下來。琉璃不等馬車停穩便衝出車廂跳了下去,落地時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她伸手一撐站起身來,幾步衝進門內。阿燕忙提裙跟了上去,帶著她進了屋,又上上下下幾個拐彎,終於來到一間極為隱蔽的屋子裡。

韓四早已等在屋內,瞧見琉璃,腦袋便垂了下去:「娘子,韓四無能,沒想到阿郎身子恢複得這麼快……」

琉璃看了看空蕩蕩的小屋,臉上終於露出了空茫之色,一把抓住了韓四:「你們出去找了沒有,有什麼消息沒有?」

韓四幾乎不敢看她,搖了搖頭:「我問過鋪子里的夥計和附近的人,沒人聽到動靜,也沒瞧見過黑髮短須的人。只是後院里少了一匹馬,馬夫還說,他的斗笠也不見了,此外就沒什麼異樣了。」

少了一匹馬,也就是說,他不但已經走了,而且,很可能已經走遠了?不,這年頭沒個身份憑證,他根本就別想離開長安!琉璃忙問:「那這兩日他跟你說過什麼嗎?有沒有透露過想去哪裡的意思?」

韓四想了半日,搖了搖頭:「阿郎醒來後一直十分平靜,我也大膽勸過阿郎幾句,阿郎只說,既然娘子如此決斷,他會如您所願。這兩日我摸著阿郎的脈象,也覺得他心氣似乎比平日還順,這才放了心,沒想到今日早上一來……」

如她所願?琉璃呆了一下,他覺得,自己的意願是什麼?

韓四突然拍了下腦袋,「對了,阿郎昨日問過我,我是如何給他改了模樣的,還從我的藥箱里拿了黃粉出來把玩!」

阿燕聽到這裡,急道:「那你還不趕緊開藥箱查一查!」

韓四手忙腳亂地開了藥箱,翻了半日,奇道:「黃粉沒少,黑膏倒像少了些。」

琉璃心亂如麻,轉目打量著這間小小的屋子,卻見四壁空空,只有一案一席,案上放著幾卷半新不舊的書,靠牆又放著一張三尺多寬的箱式床,床上的被褥已被收拾得整整齊齊,靠近床邊隱隱有一處凹痕,顯然有人曾在這裡坐了很久。

琉璃走上幾步,小心地坐在了凹痕邊上,又輕輕摸了摸那個枕頭,突然發現枕頭下似乎露出了一方布角,忙掀開枕頭,定睛一看,頓時呆在了那裡。

枕頭下壓著的,是一條一尺多長、四指多寬的細白疊布,應該是裴行檢從自己的中衣上撕下來的;布條上是端端正正的七個暗紅色的正楷,分明是用血寫成。那血痕雖然粗細不同、濃淡有異,每一筆卻都寫得異樣得一絲不苟,彷彿帶著千鈞的力道和無可動搖的決心——「世間再無裴行儉」!

世間再無裴行儉……難道他覺得,這就是,如她所願?琉璃拿著那布條,只覺得那暗紅的血跡撲面而來,不知為何滿心滿口都是血腥之氣,卻只能咬牙死死忍住。

阿燕臉色大變,丟開藥箱過來扶了琉璃坐下:「娘子,阿郎他……阿郎這是賭氣呢,眼下您更要好好保重身子,家裡那麼多人還指望著您!」

琉璃依舊怔怔地看著手裡的布條,輕聲道:「阿燕,你說,他會去哪裡?」

阿燕也是一臉茫然:「阿郎沒帶換洗衣裳,沒拿錢帛,似乎只拿了些塗面用的黑膏,那東西又能抵什麼用,他……」

琉璃眸子一亮,猛地站了起來:「他回家了!」為免意外,韓四在裴行儉昏睡時就給他染黑了頭髮,剪短了鬍鬚,模樣看著已與平日不同,他又拿了可以塗黑顏面的藥膏和斗笠,也只有回府,才需要如此喬裝。以今曰裴府的混亂忙碌,他絕對可以混進去!

她一把拉住阿燕:「快,咱們回去!」

阿燕忙帶著琉璃到了後門,上了馬車,韓四也跟了上來,一路苦著臉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低頭不語,只覺得懷裡揣著的那根布條如火焰般燙得她胸腹之間劇痛難忍,整個人不由自主慢慢地縮成了一團。阿燕瞪了韓四一眼,伸手輕輕攬住了琉璃的肩頭:「娘子放心,阿郎既然想著要改頭換面,便不是要去揭破娘子,他多半只是有些氣惱,待會兒娘子見了阿郎,好好解釋一番,也就是了。」

見到他?琉璃輕輕搖了搖頭,整個身子又縮得小了些。

阿燕的馬車裴府的門子都已認得,馬車直入角門,避開車流人流在無人處停了下來,琉璃跳下馬車便直奔前院,沒跑太遠,就有婢女驚喜地叫道:「娘子,娘子您在這裡。」

琉璃哪肯理會,直奔而過,一直跑到了外書房的院門前。

原本應該院門緊鎖的外書房,此時卻是熱鬧非凡,參玄和蘇味道沉著臉站在門口,武承嗣板著臉站在一邊,書房裡好幾個人忙忙碌碌,將房裡翻閱到的手稿信件通通裝入箱子,抬將出去。琉璃趕到時,屋裡的忙碌基本已近尾聲,那幾個人原是訓練有素,從外到里,一處處逐一檢閱清理,眼見就要清到書案附近。

看見琉璃過來,蘇味道和參玄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緊張之色,一個叫「阿娘」,一個叫「夫人」,都迎了上去。琉璃卻是恍若無睹,從兩人中間快步穿過,武承嗣臉色更是尷尬,上前一步解釋道:「華陽夫人息怒,這原是聖人和天后的旨意……」

琉璃一把將他推到一邊,快步奔進了書房,也不管屋裡的那些內侍,直奔屋角的一個箱子,打開箱子之後用力一掀,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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