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21章 蒼天有眼 報應有時

被燭光映得微微發黃的窗紙上,那個端坐在書案前的人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動過了。

九月底的黃昏已很有些寒意,一陣陣西風穿過書房外的廊廡吹在琉璃的身上,等她回過神時,才發現手腳都已被凍得有些發麻。

抬頭又凝視了一會兒窗紙上的人影,她轉身從青石路邊的地面上一步步輕輕地退了出去。到了門口時,她向守門的書童招了招手,出門又往牆根走了幾步,才對跟上來的書童低聲吩咐:「再過兩刻鐘,你去叫阿郎一聲,請他回上房用飯。」

書童對這一切早已習慣,點頭領命而去。

琉璃站在牆根下,回頭看著這個院子,一口氣這才嘆了出來,滿心都是沉甸甸的無力。

那天他說了,他不會有事,這幾天他也的確表現得若無其事,無論朝堂上如何一邊倒地支持裴炎,就連跟他回京的程務挺和張虔勖都先後聲稱,阿史那伏念的確是被他們所逼而降,他也只是一笑而已:「他們都是我的副將,難不成我還要去跟他們爭功,貽笑天下?」

可是,他一個人待在書房的時間越來越長了,要麼是伏案疾書,不知在寫些算些什麼;要麼就像剛才那樣,手裡拿著一卷書,卻半天都不會動一下……「咚、咚、咚」,遠處傳來了一陣暮鼓之聲。琉璃收攏思緒,正準備轉身往回走,就見從大門方向突然快步跑來一人。琉璃認得正是平日在外頭隨身伺候裴行儉的小廝,忙迎上兩步,低聲道:「出什麼事了?」

小廝忙忙地行了個禮,滿臉惶然:「適才交河郡公那邊傳了個消息過來,說是聖人擬定的制書已經到了門下,此番論功行賞,阿郎說是累計前功,會封聞喜縣公。」

縣公?琉璃微微點頭。對裴行儉的軍功而言,一個縣公實在封得太小氣,不過,有這麼個安慰獎,或許也是聊勝於無?

小廝看了琉璃一眼,吞吞吐吐道:「不過程務挺和張虔勖,都會封……郡公。」

琉璃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給裴行儉一個縣公,卻給那兩員上書表功的副將一人一個郡公,李治這是覺得當著文武百官、數方禁軍對裴行儉的那番羞辱還不夠,還要在天下人面前再羞辱他一次?

她胸口火燒火燎,手腳卻是一陣陣地發涼,卻聽那小廝又道:「還有那五十四名定襄道的俘虜,已經定了十月初一全部問斬。」

琉璃的嗓子乾澀得說不出話來,擺擺手表示自己知道了。那小廝等了片刻,大約見她沒有下文,便問道:「那小的這就去回稟給阿郎?阿郎反覆叮囑過,那些俘虜如何處置一有消息,要即刻回稟給他。」

琉璃胡亂點了點頭,見那小廝往書房的院子走,又忙叫了聲「慢著」。思前想後半晌,她也只能嘆道:「你去回報給阿郎吧,說得緩一點。我、我會在外頭瞧著。」

小廝點頭應了,轉身進了書房的院子,琉璃依然放輕步伐從泥地里穿過院子,走到廊廡邊的窗戶前,默然傾聽著裡頭的動靜,一顆心慢慢地提了起來。

聽完小廝回稟,裴行儉並沒有作聲,良久才揮了揮手讓他出去,自己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書案後頭;小廝進出時捲起的風將屋裡的燭光吹得搖曳不定,窗欞上他的影子也忽大忽小地晃來晃去,但不知怎地,琉璃卻覺得那飄忽的影子里似乎有種格外不祥的僵硬。

突然間,窗紙上的人影往前一傾,不知碰到了什麼東西,「砰」的一聲落在了地上。琉璃再也忍耐不住,邁步衝上了台階,還未到門口,就聽裡面傳來一聲微帶嘶啞的斷喝:「不許進來!」隨即便是更大的一聲脆響。

琉璃忙道:「守約,是我。」

裴行儉似乎怔了一下,放緩了聲音:「琉璃?你……你等等,我收拾一下。」聲音依然有些發啞。

琉璃哪裡等得了,推門便走了進去,抬眼一瞧,不由失聲驚呼了出來。

裴行儉臉色蒼白地站在案幾後面,而在地上、案面上,在他淡青色的袍子上,到處都是斑斑點點的血跡,他手裡還拿著半截支離破碎的琉璃杯,鮮血順著杯壁往下直淌。看見琉璃進來,他「啪」的一聲把那半截杯子丟到地上,有些尷尬地解釋道:「我一個沒留神,手上用力太大了。」

琉璃扭頭高聲吩咐了一句:「快去把紫芝叫來,帶上最好的金創葯!」這才疾步上前,一把將他的手搬了過來,就見他的手掌已被割得鮮血淋漓,還有尖銳的碎片留在肉里,可以想見,剛才那一下他用了多大的力氣!

琉璃的眼睛也跟著紅了,那刺眼的碎片幾乎就像是扎在她的眼珠子里,她不敢亂動,勉強記起似乎先要止血,忙用手帕繫緊了他的手腕,又讓他把手舉高一點,那鮮血卻依然順著他的手腕往下流淌,很快就染紅了整條手帕……正焦急間,臉頰突然一酸,卻是裴行儉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捏了捏她的臉。琉璃怒道:「你做什麼呢?」

裴行儉「噓」了一聲,伸出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輕輕摩挲了兩下,皺眉道:「你不疼的么?這麼深的牙印,都快被你自己咬破了。」

琉璃更生氣,脫口道:「你才不知道疼呢!不就是個破爵位嗎,什麼縣公郡公,誰稀罕那個混賬東西封的這些破玩意兒!」

裴行儉皺了皺眉:「小聲些,琉璃,莫要這樣說話!」

琉璃看著那已變得暗紅的手帕,簡直怒不可遏:「我就這麼說,就是混賬東西,就是沒人稀罕的破玩意兒!」說完,那滿腔的憤怒擔憂再也壓抑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裴行儉滿臉無奈,用沒受傷的手輕輕拍了拍琉璃:「是,是,都是些破玩意兒,咱們都不稀罕,還不成么?」

琉璃哽咽道:「那你還這樣!」

裴行儉嘆道:「我不是為爵位生氣,只是覺得天意弄人,哪怕晚上一日半日呢。我自負才智,今日才曉得,世間的命數,原來真的……」

他聲音里的黯然和慘痛實在太過深刻沉重,琉璃縱然在頭昏腦漲之中,也不由倏然而驚,抬頭道:「你說什麼?什麼一日半日?」

裴行儉抬頭瞧著窗外,低聲道:「三日前,我上道一張奏摺,請求聖人看在改元大赦,不宜殺生的份上,多留伏念他們幾日,哪怕留著日後出征祭旗也好。沒想到,聖人對我的厭憎已到如此程度,轉頭就定了十月初一全體處斬。」

琉璃納悶道:「那多留一日半日又能如何?」

裴行儉淡淡地笑了笑,眼裡卻滿滿的全是蒼涼:「多留一日,哪怕多留一個時辰,或許我就能保下他們了——我反覆算過,十月初一,午正之後多半會有日食。」

日食?琉璃不由「啊」了一聲。眼下日食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雖然精通曆法的人已能時不時地提前算出日食,但大伙兒依舊相信,日食是天子失德,蒼天示警。一旦發生日食,天下必然震動,皇帝更要戒齋祈禱,懺悔罪過,如果在殺伏念他們之前出現日食,這件事的確完全可以阻止。她脫口道:「那你不能……」

裴行儉緩緩搖頭,聲音越發艱澀:「我不能說!私習天文乃是大罪。何況聖人對我心結已深,我若貿然揭開,只怕不但救不下那些人的性命,還會連累到李公的家人,也害了你們!至於旁人,誰又肯為那些突厥戰俘去冒妄言天象的風險?」

這年頭還不許人私下研究天文?難怪李淳風當年教他天文都像是在做賊!琉璃想了半日,也只能嘆氣:「果然都是命數。」她心裡突然一動,李治不是很喜歡打人臉嗎?那天他午時殺人,午後就出現了日食,老天把這麼大記耳光扇在他臉上,那滋味一定很爽吧?還有裴炎……也許這才是,蒼天有眼?

裴行儉依然出神地看著窗外,低聲道:「琉璃,我不在乎那些功勞名聲。就算我自己失約於人,讓那些降人都搭上了性命,於我雖是痛心疾首,於國於民,認真論起來,也算不得什麼。只是從此之後,誰還肯再投降大唐?邊關之上,不知因此要多斷送多少性命,添上多少白骨……都是我考慮不周,是我的錯!」

他仰起頭來,閉上雙眼,無聲地嘆了口氣,素來穩定的手竟是徽微發抖。

琉璃心裡緩緩升起的竊喜的泡泡「啪」的一聲徹底破了,一時又是心疼,又是羞愧,半晌才道:「你不是說過么,凡事有命,咱們只要儘力而為,問心無愧就好。你是將軍,平定戰亂是你的本分,但皇帝宰相們要亂來,怎麼能怪到你的頭上?如果你曾惹怒過皇帝,所以這些都算你的錯,那首先該死的,應該是我!」

裴行儉睜開眼睛,皺眉道:「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莫把這些罪孽往自己身上扯。」

琉璃反問道:「那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裴行儉低頭凝視她半晌,點了點頭:「好,咱們不說這些了。你說的是,咱們儘力而為,問心無愧就好。」

琉璃鬆了口氣,突然聽見外頭有腳步聲越來越近,忙往門口迎了幾步。

裴行儉看了看她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地上濃黑的一團血痕,伸腳擦了擦,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苦澀之極的微笑:「問心無愧……」

書房門口,紫芝「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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