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20章 天道無私 人慾難填

琉璃收到消息時,太陽已過了中天。

今日原不是裴府發帖宴客的日子,前來的恭喜的女客們午膳前便陸續散了一多半,只有關係近些的女眷們留下來用飯,除了趙幺娘和程氏,崔十三娘、劉氏、阿凌等人自然也都在其列。一頓飯將將用完,突然有小婢女來報:「交河郡公夫人到了。」

琉璃嚇了一跳——麹崇裕的夫人怎麼突然來了?還是這個時辰!她心裡枰枰亂跳,連手都沒擦,向席上告了聲罪便快步迎了出去。剛出了內院,就見慕容儀迎面快步走了進去,一身家常打扮不說,清冷的面孔上居然頗有汗跡。看見琉璃,她劈頭便道:「庫狄夫人,借一步說話。」

琉璃心頭更沉,引著慕容儀上了迴廊,輕聲問道:「可是獻俘那邊出了什麼事?」

慕容儀驚訝地看了琉璃一眼:「正是。我家郡公適才遣人回報說,獻俘之時,裴侍中突然出列,指責裴尚書貪部下之功,妄縱敵酋,欺世盜名,要求聖人處死這次投降的俘虜。」

「裴侍中?」琉璃縱然早有心理準備,也呆了一下,有人彈劾裴行儉、指責裴行儉並不奇怪,但怎麼會是裴炎?怎麼可能是他?

慕容儀點了點頭:「的確是裴侍中,而且,聖人已當場准奏。郡公讓我轉告夫人,家裡趕緊做些準備,最好請個相熟的醫師過來……」

琉璃胸口一緊,一把抓住了慕容儀的手:「守約怎麼樣了?」

慕容儀吃了一驚,卻並沒有掙開手:「眼下應當還好。郡公只說在大唐獻俘禮上也從未有將軍如此當眾受辱,那些突厥俘虜也都在詛咒尚書。尚書為報朝廷,嘔心瀝血,卻受如此不公,夫人還是要多加小心,有備無患。」

「當眾受辱」,琉璃只覺得心口彷彿生生塞進了一團烈火,疼痛焦灼,難以名狀。可不是當眾受辱?而且當著滿朝文武、數萬禁軍的面,受到這樣的奇恥大辱,俘虜詛咒、宰相指責、皇帝准奏!十幾年來最大的凱旋盛典,轉眼間就成了一個最大的笑話,他是一個骨子裡何等驕傲的人,他現在、現在……她腦中亂鬨哄的,彷彿有千萬隻蜜蜂同時飛舞,她聽見慕容儀在說:「夫人放心,裴尚書的功業有目共睹,縱然侍中位高權重,也不會人人都趨炎附勢,昧了良心……」這聲音她聽得清清楚楚,卻跟別的聲音攪成了一團了,怎麼也分辨不出其中的含義。

慕容儀眉頭一皺,突然拔高了聲音:「庫狄夫人,你若亂了方寸,貴府當如何?裴尚書和幾位小郎君又當如何?」

這句話就如一盆冷水澆在琉璃頭上,她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忙鄭重地欠身行禮道:「多謝夫人指教。」

慕容儀鬆了口氣:「夫人不必客氣,我家郡公在西州時多蒙賢伉儷照應,貴府眼下危機重重,請夫人對下人多加約束,萬萬不能讓人再抓住把柄。若是有什麼用得上的地方,但管吩咐,郡公和我定然儘力而為。妾身這便告辭了。」

琉璃知道眼下不是客套之時,點頭道了聲:「多謝盛情。」一面往外送她,一面就招手叫來管事娘子,吩咐她趕緊讓人去請韓四,再去把外院的三郎、四郎、五郎,內院的趙幺娘和紫芝都叫過來。

她把慕容儀送到門口,目送她上了馬車,轉身沒走兩步,卻聽身後那車夫似乎問了一句:「去程將軍府?」

慕容儀要去找程務挺?琉璃怔了一下,突然記起她剛才說過,裴炎是指責說裴行儉貪部下之功,這個部下,大概就是程務挺吧?慕容家和程家原是世交,她這是想去求情,還是說服?想來……不會有什麼用吧?

此事原是多想無益,琉璃拋開思緒,回到過廳里等了片刻,待三個孩子和趙幺娘、紫芝前後趕到,便把這消息從頭到尾轉述了一遍。

參玄第一個滿臉通紅地跳了起來:「豈有此理!裴二叔,不,裴炎這奸賊,居然如此污衊父親,簡直是喪心病狂,聖人怎麼……」

琉璃皺眉喝道:「住口!我告訴你們此事,就是怕你們這樣胡言亂語。此事一出,外頭還不知有多少人在等著看咱們家的笑話,等著挑咱們家的錯處。你們若是意氣用事,哪怕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只會給這個家、給你們的阿爺招來更大的禍事!他巳被人彈劾,你們若是再惹禍上身,你們讓他又如何去應對這內外交困的局面?」

幾個孩子臉色都變了,原本的憤然之中又加上了驚愕和茫然。琉璃瞧著這三張依然帶著稚氣的面孔,心裡一陣疼痛,他們才多大?原本正該是意氣飛揚、無憂無慮的年歲,如今卻不得不面對這滿城風雨、四面楚歌的局面,不能表現出任何怨氣和怒氣,不能走錯一步說錯一句……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放緩了聲音:「你們還記得小書院里,阿爺親手給你們寫的那八個字吧?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阿爺在你們這麼大的時候,受到的挫折、算計,比你們今天所遇到的何止多了十倍!他一個人不也挺過來了?你們現在還有阿爺和我擋在前頭,有兄弟們互相扶持,又有什麼好怕的?咬緊牙,只要挺過去,熬過去,你們日後自然也能成為阿爺這樣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你們記住,天道無情,這世間原本就不會處處都公正,然而天道也無私,凡事最終必有公論!你們且忍這一時意氣,多等幾年,天下人必會還阿爺一個公道,至於那些昧著良心造謠污衊之人,他們也必定會有報應!」琉璃看著三個孩子,臉上慢慢露出了平和的微笑,「不信?你們要不要跟阿娘來打個賭?」

她這樣一笑,幾個孩子的臉色也都緩了過來。慶遠便用力點頭:「善惡有報,那些惡人自然都會有報應!」

延休冷笑道:「正是!那位裴侍中平日那般道貌岸然,如今卻能使出種下作手段,阿爺說得對,這世上,偽君子原是比真小人可惡百倍!」

琉璃心頭的怒氣禁不住又有些往上拱。其實今天若是其他任何人上奏,她大概都不會如此詫異、憤怒。可這個人,卻是口口聲聲叫著裴行儉阿兄、日曰夜夜端著副君子面孔、他家夫人甚至還在這邊賀喜應酬,轉頭他卻插了這樣一手好刀!

定了定心神,她還是柔聲吩咐幾個孩子:「你們先回外院吧,什麼都別說,今日定然是不會有什麼貴客登門了。已經到了的族中兄弟,你們照舊好好招待著,就說外頭有事,阿爺還不知何時能回家。這幾日你們先都別出門了,在家溫溫書,幫阿娘多帶帶六郎,外頭的事情都不用管,有阿娘呢!」

三個孩子都點頭應了。轉身往外走時,參玄安撫地拍了拍慶遠,又伸手用力攬了攬延休,三兄弟並肩而行,彼此間的距離明顯比平日近了許多。

看著孩子們的背影,琉璃眼眶一熱,淚水毫無徵兆地突然滾了下來。她原以為自己已經對所有的壞結局都做好了準備,沒想到,當這一切真正來臨,當她眼睜掙看著他被欺辱踐踏,看著幾個孩子轉眼間就不得不成熟起來,這滋味,卻依然是如此錐心刺骨……一旁的紫芝眼圈也紅了,低聲道了句:「娘子勿要傷心,小郎君們定然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琉璃點了點頭,轉身擦乾眼淚,沉聲道:「幺娘,此事一出,對蘇君只怕也會有些影響,你先回去吧,也好早做準備。」

趙幺娘臉色早已恢複了平靜,聞言搖了搖頭:「多謝夫人,只是我家夫君不過是小小記室,再說無論裴侍中如何顛倒黑白,此番尚書畢竟是大捷而歸,聖人縱然不願有賞,斷然也沒有處罰的道理,幺娘原是不必做什麼準備。倒是夫人這邊,說不定有人會落井下石,藉機生事,夫人還是要當心些。除了小郎君們外,夫人還要多多約束下人才好。再者,裴侍中愛惜羽毛,崔夫人手段玲瓏,說不得會設法去落實尚書的惡名,夫人不可不防。」

琉璃好不意外:「十三娘?」

趙幺娘輕聲嘆了口氣:「人心易變。利字當頭,今日至親,明日也能成為不共戴天的仇敵。事已至此,咱們便只能按最壞的來準備。按理,侍中那邊必有後招,咱們若不一敗塗地,他便會聲名受損。夫人,咱們巳經沒有退路了。」

琉璃心裡一震,沒錯,這名利圈裡,人心的親疏向背,不過決定於兩方利益是否一致,所以裴炎今天才會公然翻臉,所以趙幺娘才要撐自己到底。而自己眼下根本不能後退一步。退,只會坐實罪名,就算她不在乎,裴行儉不在乎,幾個孩子呢?難道接下來這幾年,他們就只能大門不出了?

她低頭沉思片刻,心裡已有了決斷:「好,我明白了。紫芝,你去安排一下,務必讓大家都謹言慎行,告訴他們,誰敢胡說亂動,立刻全家發賣!另外,再叫小米帶上幾個口齒伶俐的婢子到花廳那邊待命。幺娘,你跟我回去——」她抬頭看了花園的方向一眼,咬緊了牙關,「送客!」

後園的花廳里,女眷們都已用過了飯,正端坐閑聊,琉璃一進門,劉氏便笑道:「夫人一去這麼久,我還以為您一心盼著裴大將軍回來,把咱們都忘了呢!」

程氏便往琉璃身後看:「慕容夫人呢?她怎麼沒過來?」

琉璃看了崔十三娘一眼,卻見她正笑吟吟地瞧著自己,不知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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