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19章 聞捷憂寵 獻俘驚變

金秋八月,路邊的槐葉還未泛黃,北疆大捷的喜訊便隨著西風一道吹進了長安。

琉璃聞得捷報,忙找人打聽了一番,這才曉得,這一回,唐軍是先敗後勝,在副總管們擅自出兵又大敗而歸的情況下,裴行儉先用了一招最占老的反間計,讓北突厥的兩位叛軍首領互相猜疑,又瞅準時機派出奇兵,一舉端掉了對方的老巢。這般忽悠加暗算雙管齊下,自立為可汗的阿史那伏念走投無路,只好捉了同盟、帶著部下,聲勢浩大地投降了唐軍。至此,北疆之亂徹底平定,距離裴行儉出發的日子,不多不少,正好是半年。

琉璃只覺憂喜參半:他什麼都算到了,那接下來的事,也會如他所料么?

日子一天天過去,眼見已是深秋九月,大軍凱旋在即,琉璃突然又聽到另一個消息:天子即將改元,而大將軍裴行儉將在改元前兩日獻俘含元殿!

這一回,琉璃的下巴差點掉到了地上——改元也就罷了,當今天子原是有這嗜好,恨不得每年都折騰一回;可獻俘,這可是正經的國之盛典!上一回搞獻俘禮,還是總章元年李績李大將軍,也就是著名的徐茂公,平定高麗的那一回,一轉眼已是十幾年沒搞出這麼大的動靜了。對於軍旅中人,這絕對是至高無上的榮光,永徽之後,只有蘇定方和徐茂公享受過這樣的待遇,裴行儉是第三位。

等她從驚愕中回過神來,裴府的門檻已被賀喜者踩低了三寸。奴僕們少不得揚眉吐氣,幾個孩子更是歡欣鼓舞。然而面對著潮水般湧來的貴客,面對著滿府烈火烹油般的歡慶,琉璃心裡的不安卻是一天天地加深,又不敢露出半分異樣,只能愈發殷勤待客,笑臉迎人,外加處處約束著孩子和下人,只怕落下半點把柄。

戰戰兢兢之中,這一天,終於到了獻俘的正日子。

裴行儉雖是幾日前便回了長安,卻一直在軍營沐浴戒齋,操練軍卒,為獻俘做準備,大典結束後才能回家。對於裴府上下而言,這一日自然是真正的大喜日子;對於有心人而言,這一天也是套交情的最好時機。因此,早間的晨鼓剛剛停歇,裴府的各路親朋好友便紛至沓來。琉璃雖是熬得臉都尖了,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酬著這些遠近族親和同僚夫人。

一輪秋陽漸漸爬上了樹梢,裴府內院門前的兩棵銀杏被陽光一照,滿樹霜葉黃澄澄煞是好看,兩棵柏樹在碧藍的天空下則愈顯蒼翠,給來客們又添了兩個誇讚的由頭。琉璃卻是忙碌到沒時間多看一眼。她這邊剛剛接了一位族嫂進門,那邊便有人來報:「相府崔夫人到了。」

聽到這一聲,不少人臉上都露出了驚喜之色,裴炎原是去年四月入的相,今年七月便升任侍中。這侍中乃是門下省之首,和掌管中書省的中書令一樣,是領袖群臣的正相。崔十三娘自然也和當年的崔玉娘一樣,成了長安城貴婦圈裡炙手可熱的人物。而她待人接物卻是愈發周到,裴家這邊讓報剛到,她就遣人上門恭喜過,昨天更是大早便遞了帖子過來,說是今曰要登門道賀。

好幾個裴家女眷熱情地圍了過來,要和琉璃一道去迎崔十三娘。琉璃推脫不得,等她帶著一群人迎將出去時,崔十三娘已下了馬車。日影透過銀杏樹葉照在她的丁香色滿地綉銀絲菊的緞面披風上,有如灑上了點點碎金,也給她那張依然秀麗的面孔添了幾分喜怒難辨的雍容貴氣。不過抬眼瞧見琉璃,她的臉上依然是綻開了一個滿是喜悅的笑容:「阿嫂,恭喜了!」

琉璃笑著上前道謝,崔十三娘打量了她兩眼,關切道:「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阿嫂怎麼倒是清減了許多?」

琉璃怔了怔,卻也曉得她的性子,隨口笑道:「人逢喜事不也格外忙?難得大伙兒肯賞臉,我就是再忙些也是歡喜的。」

崔十三娘展眉而笑:「正是,莫說阿嫂,便是拙夫當曰聽到了阿兄的報,也歡喜得半夜都沒睡呢。阿兄此番能平定北疆,獻俘天子,不但是大唐之福,也是我裴氏一族的榮光。」

幾位裴家女眷自然是連聲附和,有誇裴炎心繫國事的,有誇裴行儉馬到功成的,有誇他們兄弟友睦、惺惺相惜的,更有人嘆道:「裴相和裴尚書都是國之棟樑,就如這銀杏翠柏,日後定然能讓裴氏名聲再添華彩!」

琉璃瞧了一眼門口兩對大樹,暗暗搖頭。如今裴炎聲勢正旺,聽說在朝堂上隱隱已是一言九鼎。都說官場如戰場,這同族各宗之間又最愛比較,崔十三娘人緣再好,中眷裴這邊也不是沒人說酸話的,更有人暗示,只有裴行儉以十年選官的人望、三次大捷的聲威回歸中樞,才能壓制住裴炎。可惜,等著看這一幕的人多半要失望了,皇帝和武后是不會給裴行儉這個機會的,再說都到這年頭了,像裴炎這樣位極人臣,難道又是什麼好事?唉,十三娘她……琉璃心中糾結,嘴裡便道:「拙夫哪能跟裴相併論?」

十三娘笑道:「正是,子隆不過是一介書生,豈能跟阿兄相比?如今這滿朝文武,能參知政事者甚多,能出將人相的,卻只有劉相和阿兄了。」

她這身份,說出「出將入相」四個字來,分量又是不同,幾位中眷裴的女眷交換著眼色,滿臉都是與有榮焉的驕傲。

幾個人一路說笑著進去,到了今日待客的後院花廳,眾位官家女眷又紛紛上來與崔十三娘見禮,崔十三娘自是笑語如珠,應答如流,幾句話便把人人都照應到了,花園裡的氣氛頓時更加活躍。

瞧著人群中如魚得水的十三娘,琉璃不由鬆了口氣,彷彿感受到了琉璃的視線,十三娘也抬頭看了過來,笑著對她眨了眨眼睛。

這一幕落在有心人的眼裡,自然又激起了各種感嘆和聯想,不少人看向琉璃的目光更添了幾分火熱。說笑之中,有人便有意無意地問道:「貴府的三郎今年也有十六歲了吧?」

類似的問題幾天里琉璃已答過無數遍,當即便笑道:「可不是!換成旁人,只怕媳婦都快娶進門了,偏偏拙夫反覆叮囑過,三郎的婚事,他自有打算。」那王家女兒她已設法親眼瞧過,打聽過,的確是個極好的姑娘,王方翼那邊對這門親事也是樂見其成,不過眼下么,自然還是莫要節外生枝的好。

對方也立刻笑著轉了話題:「裴尚書是何等眼光,夫人倒是省心了!對了,夫人家的酥酪當真香而不膩,做成這燈籠模樣更是趣致,夫人是怎麼想得出來!」

琉璃便笑道:「哪裡比得上貴府的鹿脯!」

周旋寒暄之間,眼見已是日近中天,突然又有婢女來報:「將軍府劉夫人,奉御府凌夫人到。」

劉氏來了!四周彷彿略靜了靜,隨即說笑聲才重新響了起來。自打李賢被廢,武后威望日盛,武氏兄弟行情自然也是一路看漲,可原本最愛招搖的劉氏卻奇異地安靜了下來,此時突然出現在裴府,難免分外引人注目。

琉璃忙轉身迎出門去,就見劉氏和阿凌正扶著婢女下肩輿。阿凌也就哭了,劉氏看去卻頗有些不同一她身上依然穿得花團錦族,五彩繡花的淺黃色綾襖配著紫色夾纈羅裙,居然華麗得中規中矩,舉止神態似乎也穩看了許多,只是一開口,笑聲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清亮穿耳:「夫人又是大喜啊!」

又是大喜?琉璃一朝被蛇咬,此刻又瞧見了井繩,好容易才按下心頭的哆嗦,笑著道了謝,又隨口道:「倒是有好些日子沒瞧見你了。」

劉氏扭捏地一笑,壓低聲音道:「是天后嫌我不會穿衣不會說話,讓我在家好好學呢,還特意讓凌夫人來陪我出席宴會。我這才曉得自己以前是鬧了笑話的,也就是夫人這麼厚道的人,還肯提點我兩句,真真是羞煞人了。」

她嘴裡說著羞愧,眼裡卻分明閃動著得意的光芒。阿凌也笑道:「哪裡的話,天后只是關心劉夫人的身子,要我幫著好好調理調理。」

琉璃心裡雪亮:武三思和武承嗣的父親都是被武后貶黜而死,前幾年被召回京後,武后對他們的態度也一直是不冷不熱,如今卻過問起了劉氏的穿戴禮儀,怕她出醜,其間深意不問可知!她也就傾著劉氏的話頭道:「天后那是看重你呢,難怪你今日舉止打扮都格外添了貴氣,氣色也好多了,天后果然是會調理人的。」

劉氏頓時喜笑顏開,親親熱熱地挽著琉璃一路走了進去。到了園子裡頭,自有不少人上來問好,便是崔十三娘也上來打了招呼。劉氏轉頭便對琉璃和阿凌笑道:「這才是相公夫人的氣度,像用鼻孔看人的那位,如今只怕大門都沒臉出了。哼,也算她知趣,她若敢出門,還不知有多少人等著笑話她呢!」

琉璃知道她說的是崔玉娘——去年七月,李敬玄死活告病回了洛陽,卻立馬精神抖擻跑去中書省辦公,皇帝忍無可忍,直接把他支到衡陽數大雁去了,崔玉娘雖未隨行,京城的貴婦圏卻是再也沒有這號人物。劉氏說的也是實話,可這話卻是誰都不好接的,阿凌恍若未聞,笑著揮手跟遠處的熟人打了個招呼,轉頭便道:「張姊姊在叫我,我先過去問問是什麼事。」

琉璃瞧著她走得飛快的瘦削背影,心裡又好氣又好笑,自己便指著一個隨母親過來的女童道:「夫人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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