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17章 無由狂怒 莫名深仇

「聖人駕到!」

安靜的春夜裡,這略顯尖厲的聲音宛如長鞭破空而來,原本其樂融融的內殿氣氛頓時為之一凝。

琉璃心頭更是「咚」的一跳:終於來了!

屋裡的幾個人,包括兩個孩子,都彷彿感受到氣氛的變化,臉上露出了些許不安,只有武后依然神色自若地坐在榻上。抬頭往外看了一眼,她的嘴角慢慢綻開了一個明媚的笑容;「隨我迎駕!」

天色早已一片漆黑,廊廡下揺曳的燈籠,在匆匆而來的一行人身上投下了明滅不定的光影。武后帶著眾人迎到了跟前,李治才扶著竇內侍的手下了肩興,琉璃悄悄始頭看了一眼,不由嚇了一跳——皇帝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蒼老了?

已近三月,李治身上卻還裹著件黑狐披風,蒼白的臉頰上彷彿染上了一層青色,眉梢眼角的皺紋更是刺目,將那份疲憊虛弱深深地刻進了這張面孔的每一個表情里。此時眉頭微皺,臉色不虞,一股陰沉沉的暮氣更是撲面而來。

武后卻彷彿絲毫不覺,欠身行了一禮,上前兩步便扶住了李治的另一隻手,含笑問道:「陛下可用過晚膳了?」她的神色溫柔平和,就像一位尋常妻室在迎接著自家夫君,又像是一位母親在關懷著自家孩子。

李治點了點頭,臉上多少也露出了一點笑意,目光卻掃向了武后身後,待一眼瞧見琉璃,眼神更是陰了下去。

武后順著他的目光一看,笑著解釋:「那是裴家六郎,陛下今年不是欽點了裴家兒郎人宮取火么?今日華陽夫人便帶了六郎進宮。恰好阿劉也帶了大娘過來,說起半年沒見過華陽夫人了,自告奮勇去接他們母子,也好一道在我這裡用頓熱食。陛下果然是目光如炬,六郎小小年紀便是進退有度,果然是有福的孩子……」

她這裡笑吟吟地隨口說著家常,李治的眉頭卻皺得更緊,待進了殿內,才猶豫著道:「適才賢兒到我那裡告了個罪,說他御下不嚴,身邊的人不知怎地衝撞了兩位夫人,惹得她們大怒。今日已晚,他不好再入內宮請罪,明日他會讓太子妃過來,也好代太子向她們賠個不是。」

琉璃忍不住暗暗皺眉,李賢這是以退為進?聽著倒像是她們打了太子的臉,轉身又跑到武后這裡來告狀了。太子越是誠惶誠恐,她們便越是顯得驕橫無禮,甚至是在無事生非、挑撥離間!

武后歉然道:「我也聽說了,原是有位東宮內侍對華陽夫人出言不遜,阿劉一時氣惱,便教訓了他一頓。此事原是阿劉的不對,那內侍再是無禮,她也該把人交給東宮處置,再不成,還有內侍省呢!怎能一怒之下就把人拖出去打了?不但太子難免多心,便是華陽夫人也是難做,適才我已經狠狠說過她一頓。既然太子如此上心,明日一早,我便讓她去東宮請罪!」

李治臉色一緩,點了點頭剛想開口,那邊劉氏已「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陛下饒命,天后饒命,臣妾再也不敢了,還請天后莫讓臣妾去東宮,太子殿下絕不會饒了臣妾的,若是去了,臣妾只怕性命難保!」

這一下來得突然,李治頓時怔住了,武后更是臉色一變,厲聲喝道:「你說的是什麼胡話!太子豈是不知禮數之人,你好好去賠罪,他豈能為難於你?更別說要你性命!你這般胡言亂語,叫旁人如何看待太子,如何看待我?」

劉氏嚇得面色發白,「砰砰」地磕了兩個響頭:「天后明鑒,臣妾今日教訓的內侍,乃是、乃是趙道生?」

李治和武后都吃了一驚,相視一眼,又同時默然扭過了臉去。還是武后先回過神來,皺了皺眉,板著臉開口問道:「你既然認得他,為何如此魯莽行事?」

劉氏的臉色也極為尷尬,低聲道:「不是臣妾魯莽,那趙道生實在說得都不成話,不教訓教訓是決計不成的,卻又不好交給內侍省處置……」

李治彷彿想到了什麼,驀然轉過頭來,武后卻已搶先一步冷冷地問道:「他到底說什麼了?」

劉氏的腦袋幾乎垂到了胸脯上,聲音也越來越含糊:「臣妾過去時,聽見他正對華陽夫人說什麼『你別以為伺候韓國夫人的人都被滅口了,當年的事情就沒人知道了』。臣妾又驚又氣,只想讓他趕緊住嘴,便讓人……把他拖出去打了。」

此言一出,李治的臉上又是尷尬,又是氣惱,又有些心虛,說不出的精彩紛呈。武后的面色卻驀然間變得一片雪白,聲音也如冰雪般寒意浸人:「好,好得很!難怪你們一個個都輕描淡寫,只說是東宮奴婢對華陽夫人無禮,阿劉打了他幾下,原來是這麼回事!」

她低頭瞧著劉氏,輕聲問道:「那奴婢,還說了些什麼?」

劉氏低著腦袋用力搖頭:「當時裴家六郎因被人攔著,哭得厲害,我哄了他幾句,去得遲了些,就聽見這麼兩句。」

武后目光一轉落在了琉璃身上,聲音愈發冰冷:「那就請華陽夫人告訴我,今日那奴婢為何會對你無禮?又問了你些什麼?」

琉璃心裡早已一片冰涼——果然又是這樣!又要自己出面來揭出令皇帝最難堪的真相,讓皇帝因此遷怒自己、記恨自己,然後恨屋及烏,斷了裴行險的前程!其實武后真的多心了,就算沒有先前與武家的親事,自己在這種要命的時候,難道還敢為了一個病體支離的皇帝、一個已經恨自己入骨的太子,而違抗她的命令?

沉默片刻,她澀聲回道:「啟稟天后殿下,適才趙內侍是問了臣妾一句,當年在法常尼寺臣妾去拜別韓國夫人時,韓國夫人可曾與臣妾說過什麼特別的話。臣妾如實相告,趙內侍卻不大相信,臣妾也無可奈何,這才有了言語衝突。臣妾既不能取信於內侍,亦不能說服於他,是臣妾之過。」

李治先是鬆了口氣,隨即又有些疑惑。武后也皺著眉問道:「法常尼寺?趙道生為何要問你這樁事,他到底又不信什麼?」

琉璃心知躲避不開,也只能硬著頭皮道:「趙內侍似乎不大相信韓國夫人當日乃是病逝,疑心有人對韓國夫人不利。」

李治略想了想,猛然間醒悟過來,不由勃然大怒:「此等狗奴,用心險惡,正該打殺!」

武后卻冷笑了起來:「好,好個趙道生!他居然能攔下你問這件事!他是怎麼找到你的?難不成真是他要問你這件事?」

琉璃老老實實回道:「當時原是太子妃尋臣妾說了幾句話,太子妃走後,趙內侍便過來了。臣妾所言不合他心意時,他也搬出殿下來威嚇過臣妾幾句……」

她的話音未落,李治已拂袖道:「豈有此理!正是這等搬弄是非的狗奴多了,才會讓宮裡如此烏煙瘴氣!我看賢兒根本就不知此事。今日他原本是去我那裡復命,後來聽聞消息才匆匆趕去,回頭便來領罪了,對這樁事也是意外得很。媚娘,你放心,我定然不會讓這等居心叵測之人留在賢兒身邊,你也莫要多想了!」

武后面無表情地抬眼瞧著李治,李治被她這麼一看,臉上的怒色漸漸變成了尷尬,不自在地咳了兩聲才道:「媚娘,賢兒性子雖有些莽撞,卻絕不艮如此糊塗的人,這宮裡人多口雜,來回傳話,好好的也就走了樣。再說還有些人原是存心生事,上回我已重重罰過一回,看來還沒讓那些人長記性!回頭我便會把東宮那些不安分的奴婢都打發了,斷然不會讓人在你們母子之間再挑撥離間,傷我天家骨肉親情!」說著,目光往琉璃和劉氏身上一掃,神色極為凌厲。

武后若有所思地點頭:「陛下說得是。華陽也好,阿劉也罷,原是尋常婦人,這口角之下記錯了話,或是急切之中聽錯了話,或許也是難免。」

李治忙點頭:「正是!」

武后淡淡地一笑:「說起來,還是陛下身邊的人性子穩重,記性牢靠,更不會偏著外命婦。幸虧今日陛下打發了人過來回話,我也怕阿劉過去衝撞了太子,還特意令他跟阿劉走了一趟。」

她鳳目微挑,掃向了伺候的官人:「阿福,你如今也長進了,膽敢跟她們一道糊弄我!如今你還不老老實實出來回稟,今日你到底聽到了哪些話?」

人群之中,一個二十多歲的圓臉內侍「撲」地伏身在地,聲音里全是惶然:「天后恕罪,奴婢不敢欺瞞天后。」

武后冷冷地瞧著他:「那你還不說!」

阿福忙忙地點頭,哆哆嗦嗦地回道:「奴婢原是最早進院子的,聽到趙內侍在問華陽夫人:『敢問夫人,韓國夫人當時既知賀蘭敏之已犯大罪,就算想以命抵罪,她好好活著,日後柢命,豈不是比讓夫人轉為求情有用……』」

他的記性極好,幾乎一字一句地將當時的問答覆述了出來,連語氣都學了個六七分。李治越聽臉色越是難看,瞧一眼阿福,瞧一眼琉璃,眼裡幾乎能冒出火來。武后的面色卻越聽越是平靜,最後更是不可自制地笑了出來。

李治嚇了一跳,指著阿福喝道:「你個混賬奴才,還不給我滾下去!」武后一面笑,一面擺手:「陛下怪他?是怪他不該說實話?陛下您也聽見了吧,咱們的好兒子,大唐的好太子,如今不光是疑心我不是他的母親了,他還疑心我殺了他的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