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16章 百口莫辯 大智若愚

清明節的洛陽城看不見一縷輕煙,天空顯得格外清明,連那滿天的淺灰色陰雲彷彿都比平日清透。到了午後,洛水河邊,天津橋畔,漸漸響起了一陣陣的歡笑呼喝,卻是掃墓踏青歸來的人們在趁著這閑暇春日盡情遊樂。市井男女拔河看戲,錦衣少年走馬鬥雞,裝束明艷的少女在煙柳深處盪起了鞦韆,就連剛剛換上嶄新春衣的小兒們也在三五一堆地比試著自家精心雕畫的彩蛋。

裴光庭坐在牛車之中,小小的身子跪坐得端端正正,只是聽著車窗外那一陣陣歡快的笑聲、叫聲,烏溜溜的眼睛裡卻幾乎像是要長出一隻手來。

琉璃忍住笑意,伸手整了整他身上的袍子,輕聲道:「放心吧,咱們家的花蛋都給你留著呢,你乖乖的,回家後阿兄們一定會陪你好好玩。」

光庭眼裡的小手「嗖」地縮了回去,綳著小臉一本正經道:「六郎一定乖乖的。」

琉璃摸了摸他的頭,長長地出了口氣。都說三歲看老,光庭眼下虛歲已過了五歲,卻怎麼看都看不出一代名將的端倪來,若論天資聰穎、樣貌出眾,比三個兄長似乎還略有不如,也就是格外乖巧聽話些。不知他這是大器晩成,還是天生福運。不然,寒食取火這種被視為最有福氣的巧宗兒,今年皇帝怎麼偏偏點中了裴家?延休和慶遠又都過了十歲,也只有他年紀合適了……在車輪的悠悠滾動中,窗外的笑鬧之聲漸漸遠去,又過了一盞多茶的工夫,牛車「吱扭」一響,終於停了下來。

在午後的清潤天色里,眼前的上陽宮似乎愈發巍峨壯麗,琉璃仰頭看了看宮門上的高大樓觀,微微有點眼暈。

自打三個月前送走裴行儉,這還是她第一次出門,對外只說是受了風寒,迎來送往的事都交給了前來「侍疾」的趙幺娘。武后倒是派阿凌來瞧過她一回,當時琉璃還頗有些忐忑,就怕是來召她進宮的,誰知阿凌把過脈後卻只笑著讓她好好將養這「謹慎病」,琉璃的一顆心也就安安穩穩地落回了肚裡。

不過眼下情形又是不同,這幾天里,北疆已陸續有捷報傳來,她再「病」下去就不是太過謹慎,而是太過拿大了,何況光庭進宮,家裡只有她有資格相陪,權衡之下,她也只好「一喜之下,百病全消」了。

取火的儀典照例安排在上陽宮的東苑裡。琉璃到時,各色物件都已準備妥當,北邊殿上高設御座,庭院當中依次擺放著用來取火的幾段榆木和用來賜火的若干長燭。光庭和另外三個幼童一道換上了宮裡準備的衣裳,那領頭的孩子大約七八歲年紀,打扮與眾不同,正是眼下大唐最有福氣的童子:皇長孫李光順。

所謂寒食取火,指的是每年的寒食前後,天下都要禁煙火三日,只吃冷飯冷粥,待到最後一天,也就是清明這天的日落之前,大伙兒再鑽木取火,以新火種點灶煮水,除舊布新。不過宮裡的儀式自然又不同,此時庭院里人來人往,忙而不亂,自有一種肅穆的氣氛,幾個「福童」也站得老老實實,光庭是個子最小的一個,小臉卻板得最緊,從頭到腳彷彿都寫著「莊嚴肅穆」四個大字。

琉璃站在廊廡下瞧著光庭,心裡又是好笑又有些驕傲,耳中突然聽到有人低低地驚嘆了一聲:「太子妃也來了!」抬頭一看,卻見庭院東北角假山旁的一座涼亭里,不知何時已多了位盛裝麗人,宮婢環繞,端坐無言,正是太子妃房氏。又過了一會兒,禮樂聲悠然響起,一個欣長的身影在儀扇護衛下來到御座跟前,卻不是天子李治,而是一身絛紗袍的太子李賢。

琉璃多少有些意外。李賢是去年五月初七,也就是明崇儼死後的第三天,正式開始監國的,此後的表現倒也可圏可點,就是跟武后不和的傳聞愈發甚囂塵上。李治對此似乎也很頭疼,一個月前還帶著母子倆一道去泡了溫泉、訪了高人。這家庭和諧建設的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但李賢今日能站在這裡代天子主持儀典,皇帝的決心倒是可見一斑,可惜……琉璃忍不住抬頭悄悄打量了幾眼。幾年不見,李賢的身量似乎更高了,皮膚也更黑了些,卻絲毫無損那勃勃英氣,此時頭戴遠遊冠、足蹬復底履,在御座前背手一站,絕對當得起器宇軒昂四個字。

彷彿感受到了琉璃的目光,李賢驀然轉頭看了過來。琉璃早已低眉斂目地混入了人群,卻沒看到,李賢的視線在她身上停了停,俊朗的眉宇間多了一絲陰霾。

太子既到,儀典便正式開始。這鑽木取火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加上各種儀式,就更是漫長。幾個孩子年紀還小,雖有人幫襯,可一遍遍地這麼折騰著,那一張張煙熏火燎的小臉上也漸漸露出了疲憊。好容易皇長孫的愉木孔洞里終於冒出了一縷青煙,他忙點著了火引,高高舉了起來。

在響亮的稱頌聲中,李賢揮揮衣袖,象徵性地賜下彩娟玉碗,轉身離開。宮人和侍衛們舉著用新火種點燃的長燭魚貫而出,「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這帶著天家福澤的新火,自然是要在天黑前送到各位王公大臣府上的。

幾個孩子被領下去梳洗更衣,眾人也紛紛散去,琉璃暗暗鬆了口氣,卻不敢多走一步,只和另外兩名福童的母親一道在廊下等候。三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一位女官突然走上前來,彎腰行禮:「華陽夫人,太子妃有請。」

太子妃?琉璃吃了一驚,正想開口,那位女官臉上已露出了最標準的宮延式微笑:「夫人放心,太子妃久聞夫人大名,只想跟夫人說幾句話,不敢耽擱夫人的時辰。」

話已說到這份上,琉璃心頭再是不願,也只能含笑應是,向兩位眼神有些複雜的官眷點了點頭,跟著女官穿過庭院走進涼亭,向房氏行禮參拜。房氏一身端莊打扮,姿態優雅地坐在那裡,神色不知為何卻有些飄忽。琉璃已脆下說完話,她才醒過神來,面無表情地擺了擺手:「夫人不必多禮。夫人或許不知,北疆那邊又有捷報傳來,開春之後我軍節節勝利,如今已逼近單于府,破敵指日可待。裴尚書用兵如神,實乃裴氏之榮,社稽之福。」

這麼篇高屋建瓴的表揚,被房氏語氣寡淡地說了出來,琉璃聽得心裡不禁也直發沉。她若記得不錯,這位太子妃一直是宮裡的透明人,無子無寵,也從不插手任何事務,今日叫自己過來,難道就是為了說這篇廢話?她有心想表現的激動一點,可瞧著對方夢遊般的神色,到底也只是乾巴巴地道了聲謝。

房氏心不在焉地發了一會兒呆,開口時語氣更淡:「煩勞夫人略等片刻,其餘的事,還是讓趙內侍與夫人細說吧。」說完悠然起身,竟是轉頭便走出了亭子。她身邊的宮人也呼呼啦啦地跟了上去,一群人轉入假山後面,那後頭大概有扇角門,頃刻間竟是連腳步聲都聽不見了。

琉璃愕然回頭一看,才發現庭院里的那些待衛、官眷不知何時也已悄然離開,整個院子空蕩蕩的瞧不見一個人影。

她心頭一凜,退後兩步,四下看了幾眼,卻見一位緋衣少年從假山後轉了出來,冷冷地向琉璃點了點頭:「華陽夫人。」

琉璃不由怔住了:好個冰雪美人!這少年身量不高,雖是內待打扮,那身緋色衣袍的色調卻格外飽滿,襯得一身冰雪般的肌膚愈發如美玉、如凝霜,白得幾欲透明,整個人看去也有種皎皎無塵的清冷韻味,加上精緻如畫的眉目,弱不勝衣的身形,當真是雌雄莫辨、男女通殺!

官里什麼時候出了這麼一號人物?

琉璃猛然想起,太子妃剛才說的是「趙內侍」,難道這位就是最受太子寵愛的趙道生?想到那些「盛寵」的傳聞,她心裡愈發警惕,點頭還禮:「趙內待。」

趙道生抬眼看著琉璃,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寒氣逼人:「夫人是明白人,奴婢不敢跟夫人拐彎抹角,今日只想請教夫人一聲,夫人可知韓國夫人是如何過世的?」

啊?琉璃驚訝地看著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武夫人對外宣稱是因病過世,實際上卻是自殺身亡。這事別人也就罷了,宮裡的頭面人物心裡都是有數的,他這麼問…她猛然間想到了一種可能,心頭頓時狂眺起來。

大約見她發愣,趙道生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聲音愈發清冷:「什麼風寒而亡之類的話夫人就不必再說了,聽聞夫人在離開法常尼寺前曾與韓國夫人閉門長談,奴婢想請教夫人,韓國夫人當時可有什麼異狀?可曾擔心什麼人對她不利?」琉璃此時已可以確定,趙道生要問的到底是什麼。這幾年武后權柄日重,流言也更多,毒殺韓國夫人就是其中之一。這說法原是荒謬之極,聽這話的人也不想想,如果武后是因為嫉爐要殺姊姊,為什麼非要等到她年老色衰了才動手?如果是因為魏國夫人,她為什麼會殺了韓國夫人,卻一心提拔賀蘭敏之?這麼離譜的謠言,外人嚼嚼舌頭也就罷了,李賢怎麼也會信以為真?難道他真的認為自己是韓國夫人所生,所以要調査生母的死因?那他想的豈不是……她的背上不知不覺已滿是冷汗,定了定神,緩聲答道:「內侍既然發問,我也不敢隱瞞。當日韓國夫人自稱罪孽深重,又提到日後若是賀蘭庶人犯下大罪,她又不能進宮,讓我幫她向兩位聖人轉述一句求情,此外便再沒說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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