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14章 空穴來風 平地生波

八月的午後,陽光有種特別的金黃色調。用薑汁反覆烤過的邢窯白瓷碟,側著光看去,碟底有一層淡黃色的光澤流轉不定,彷彿染上了一層陽光,又彷彿是碟心那灘從泥金里沉澱出的金水,透過那層薄薄的雪白瓷胎,將顏色印在了底盤上。

琉璃小心托穩了碟子,將手中鼠須筆的筆尖斜伸著蘸了一層金汁上浮起的輕膠,再將筆尖裹上碟心的金汁,這才在畫卷上細細地描補起來。

她的筆下,一幅六尺的橫卷看去已十分精緻工麗,無論是那碧綠的垂柳、微青的湖水,還是湖畔盛開的絳色牡丹,柳枝掩映的金碧亭台,都被畫得細緻入微,整個面畫的色調更是濃郁富麗。琉璃在飛檐、坡頂和柳梢上又補上了一層金色,就像是此時的陽光也灑進了畫面里的春日宮廷,為這片濃麗春景添上了最亮麗的一筆華彩。

突然間,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有婢女輕聲道:「娘子,趙國公夫人、郷國公夫人和侍郎府上的崔娘子登門拜訪。」

琉璃隨意點了點頭,卻是直到筆尖的金水將將畫完才猛地反應過來。低頭瞧了瞧圓碟里好容易調製妥當的金汁和立馬就要完工的畫卷,她略一猶豫還是吩咐道:「「請她們到堂屋略等一會兒,就說我稍後過去。」

一鼓作氣補完最後幾筆,她側頭看看畫卷並無不妥,這才匆匆趕往上房,心裡好不納悶:今日這三位怎麼一起來了?十三娘也就罷了,崔玉娘卻是無事不登門的,至於裴如琢的夫人崔靜娘,平日為了避嫌,就更不會明著上門了。自己這幾個月打著閉門作畫的口號,幾乎沒出去應酬過,有什麼事能勞動她們找上門來?

她越想越是摸不著頭腦,腳下自然也是越走越快,剛剛走進堂屋,坐在上首的崔玉娘便起身笑道:「看來咱們是來得不巧了。」

琉璃為作畫方便,身上穿的是一套素麵的深色胡服,頭髮也是緊緊地束在腦後,通身上下並無半點裝飾,如此待客殊為不妥。她自己低頭一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哪裡的話,貴客登門,原是求之不得。適才我是有點事被絆住了,又怕幾位久等,得罪之處,還望見諒。」

她一面說,一面也打量著三位崔氏,她們都打扮得十二分齊整,十三娘頭上更是戴了頂赤金點翠的花冠,配著精緻的妝容,顯得富麗端莊,與平日的清雅截然不同。琉璃略覺詫異,轉念間才想起自己日前曾收到過她的請柬,說是要給女兒辦及笄禮,想請自己當贊者,算起來可不正是這兩天?

這份邀請,琉璃當時就謝絕了。眼下她實在不想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一則自打裴行檢當了波斯大使,人人都覺得他比李敬玄還倒霉,那些或幸災樂禍或好奇憐憫的目光實在讓人吃不消;二則她自己心情也不好,又要提防著那隻暗處的翻雲覆雨手,這出門應酬,誰知會遇上什麼事?因此,雖知十三娘是一片好意,她也只是讓人送了份重禮過去,看這樣子,難不成……崔十三娘的臉色果然有些凝重,起身見過禮後便道:「阿嫂,今日十三冒昧前來,乃是有一事相詢,不知阿嫂這邊可曾收到過西疆那邊的消息?」西疆?難道是裴行儉那邊出了什麼意外?琉璃心頭一緊,忙問:「什麼消息?」

崔十三娘臉上露出了一絲為難:「阿嫂莫急,我這消息也不知做不做得准,因今日小女及棄,我請了些歌舞樂伎給宴席助興,有個胡姬大約聽著敝舍也叫裴侍郎府,便跟家中管事說,她兄長一個月前還在西州見到裴侍郎在校場點兵,要帶西州人去天山打獵。這話恰好被一位女客聽見,當眾問了幾句,那胡姬信誓旦旦,說她兄長親耳聽到裴侍郎說了,要帶著大伙兒好好遊樂,等到秋涼再出發。」

琉璃一口氣頓時鬆了下來,原來是這件事!裴行儉的障眼法果然耍得漂亮。算起來,如果一個月前他就已經帶人去「狩獵」了,如今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應該都成了他的獵物,也許再過兩個月他就回來了,也許還不用兩個月……她心裡默默計算著日子,突然發現屋裡靜得有些異樣,抬頭一看,卻見對面三個人都在詫異地看著自己。

糟糕,自己的反應未免太「淡定」了!琉璃忙笑道:「多謝十三娘相告。我這些日子心裡原是有些不安生,適才真是嚇了一跳,幸虧不是出了什麼意外!說起來,外子在西州時的確喜歡出門行獵,這故地重遊、盛情難卻,大約也是難免的,不過他的性子歷來謹慎,想必不會因私誤公,這傳言么,或是有些誇大也未可知。」

崔十三娘呆了一下,欲言又止。崔玉娘卻點頭嘆道:「正是,裴侍郎人在邊陲,這相隔好幾千里的,什麼話傳過來都未必可信。只是人心莫測,今曰那王氏我瞧著多半是成心宣揚,那胡女偏又言之鑿鑿,好些人只怕都會信了她。回去後她們若是添油加醋地傳開,對裴侍郎到底不大好,萬一被言官知曉,上朝彈劾,事情就更難收拾了,大娘還是早做準備才是,最好派人去西疆走一遭,也好澄清謠言。」

琉璃怔了一下才道:「多謝玉娘提醒。」心裡受到的驚嚇簡直不比剛才少——崔玉娘是什麼人?自打認識第一天起,自己就從沒入過她的眼,前些年她順風順水時好歹還能擺出副寬容的姿態,自打李敬玄被派往河西、裴行儉接掌禮部之後,哪回瞧著自己不是恨不能連腳底都表現出不屑來?今天卻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她這是……怎麼了?

崔玉娘和善地一笑:「大娘何必跟我見外。」

崔十三娘的臉上卻滿是歉疚,長跪欠身:「都是我御下無方,待客不周,才會讓王夫人把人帶到堂上去問話。此事阿嫂先盤算盤算,若有什麼用得上的地方,千萬莫要客氣,總要給我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

崔靜娘忙道:「此事怪不得十三娘,今日來客那麼多,她哪裡處處照應得到?當時原是我在那裡幫她招呼客人,卻沒想到會鬧這麼一出。那王氏言辭鋒利,我一時反應不及,竟沒能阻止得了她……」

所以她們都覺得是自己惹出了好大的禍事,送走賓客後衣服都沒換就趕著過來報信賠禮了?琉璃心裡感激,忙欠身還禮:「兩位快莫這麼說,此事怎麼能怨你們?這種事情,若有人誠心說開,就算是我在那裡,也未必能阻止得了。」

崔玉娘憤然道:「可不是!那王氏原本就是個愛攪事的,遇到這種事豈有不煽風點火的道理?十三娘今日都惱了,說了她兩句,她還陰陽怪氣地說什麼風水又變了,有些衙門要自求多福。她不就是眼紅這吏部的差事么?也不瞧瞧她家夫君的模樣,便算這些人都被打發出去了,也輪不到他!

「還有那起子見風使舵的小人,你得勢時恨不能日日跟在你後頭,這眼見著風頭有些不對了,不管你有沒有錯處,先編排上一頓再說,那幸災樂禍的模樣,真真是可惡!不過大娘,不是我說你,這些人再可惡,你這樣日日躲在府里也不是辦法,她們智慧愈發覺得你軟弱可欺,明日我擺上一席,你堂堂正正去赴宴,看誰能欺辱了你去!」

琉璃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今天她如此和善,原來是覺得自己和她同病相憐了,進而可以同仇敵愾,這誤會……她也只能一臉感激道:「多謝玉娘盛情,只是我手頭這幅要先給天后的話還沒收尾,只怕要過幾日才得閑。」

崔玉娘詫異道:「都什麼時辰了,你還有心思畫畫?」

琉璃嘆道:「越是這時辰,越要用心畫好。」開玩笑,她之所以把這幅畫又是添色又是描金又是花鳥又是台閣地整這麼複雜,不就是為了磨洋工?眼見著留言亂飛,正該好好給畫上再罩染些梔黃,再俗都無所謂,總比出門招人眼強。

崔玉娘顯然理解成了另外一層意思,沉吟著點了點頭:「這倒也是,獻給天后的畫,原是要用心些,這時辰能讓天后高興些,也是一條路子。橫豎我那邊是不急的。只是今日十三娘那邊客人來得多,消息定然也傳得快,尋人去西疆送信打探,已是刻不容緩。再者,我看那胡女也不像尋常的無知婦人,大娘不妨著人去查一查她,誰知她到底是什麼居心!你若是不得便,我讓人幫你去查就是。」

琉璃哪裡敢麻煩她,忙笑著謝絕了:「暫且還不用勞煩玉娘,此事眼下不過是些傳言,鬧大了反而不美。無論如何,總要先笑的西周那邊到底是什麼情形才好,我還是託人去那邊問清楚了再做打算。」想了想又補充道:「我總覺得,拙夫不是能做出這等輕狂事體的人,多半只是一場誤會。」

崔玉娘臉上微微帶出了幾分不屑:「是么?大娘倒當真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

琉璃唯有苦笑:「其實我是沒太用,想忙也不曉得從哪裡忙起,只好一動不如一靜了。」

崔玉娘不假思索道:「這話也不算錯……」

十三娘忙笑道:「阿嫂這是大將風範,謀定而後動。」

崔玉娘嘴角微挑:「正是!」語氣里卻沒有半分誠意。

琉璃心裡嘆氣,還未想好怎麼答話,門外突然傳來了婢女的聲音:「啟稟娘子,右衛將軍夫人的馬車已經到門口了。」

琉璃吃了一驚,今兒是怎麼了,一個兩個都這麼急著上門!這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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