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11章 舊案難解 新寵莫測

小小的靜室里只點著一支兩指粗的白蠟,燭光閃爍不定,將白泥牆上的兩個人影也晃得忽大忽小,時而重疊,時而分開,那原本壓得低低的話語聲卻在這進退之間漸漸地高了起來。

「尼師當真不必如此!」

扶著無嗔再次深深彎下的單薄身子,琉璃的語氣不由便重了幾分:「信女已經說過,當日之事不過是機緣巧合,尼師還要這般多禮,豈不要折煞信女了?」

開玩笑!十年來自己因為這件事吃的苦頭還不夠多?除了被威脅,就是被出賣、被遷怒,好容易這兩年自己「忘恩負義」的事兒不大有人提了,突然冒出個尼姑說是感謝自己救了全寺的人,傻子才會認呢!認了能感動中國么?

若不是這位無嗔大師暗示鏡月給自己留了話,她連這個院門都七會進!

無嗔顯然被琉璃的語氣嚇了一跳,忙不迭地搖頭:「貧尼不敢,貧尼不敢!」她抬眼瞧著琉璃,滿臉都是迷惑,想了想上前一步低聲道:「夫人莫要擔憂,貧尼已打發了小徒守住院外,這院子里再沒旁人的。」

琉璃淡淡地點頭:「我知道。」自家侍女也在外頭守著呢,可這是有人沒人的事么?

看著無嗔愈發困惑的表情,她索性直接問道:「卻不知鏡月大師到底有何指點,還望尼師直言相告。」她的確想不明白,這位既然溜之大吉了,為什麼還要把自己賣給阿霓,賣給楊氏?

無嗔忙道:「夫人明鑒,鏡月恩師當日曾叮囑貧尼,夫人對法常尼寺是恩重如山,讓貧尼日後一定要報答夫人,夫人若有什麼差遣,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聽命,貧尼這些年來一直不敢或忘……」

她說的就是這些?琉璃頓時氣往上沖,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不敢談差遣二字,信女只求尼師從此謹言慎行,莫提舊事,便是感激不盡!」

無嗔頓時答不上話來,張著嘴怔怔地看著琉璃,神色漸漸從驚訝變成惶然,低頭道:「貧尼……貧尼該死,夫人息怒。」

息怒?琉璃心頭一震,突然醒悟到自己大概的確是在遷怒,鏡月失信,和無嗔又有什麼干係?這些年來,自己到底還是放不下吧!今天跟她進了院子,其實自己心裡未必不想聽到這聲感謝,未必不想確認,當初自己並不是濫好心了一場……她定了定神,放緩了聲音:「尼師見諒,信女並非對尼師有什麼不滿,只是往事慘痛,當初種種陰差陽錯,信女當真不想再提,得罪了!」

無嗔神色頓時一松,合十念了聲「菩薩在上」,輕聲道:「夫人說得是,原是貧尼唐突了,夫人心地慈悲,定然會有福報。」

琉璃聽她不再糾纏於舊事,也鬆了口氣:「多謝法師吉言。」

無嗔卻又行了個禮:「夫人恕罪,當日恩師還有兩句話要貧尼轉告給夫人。」

「恩師說,當日榮國夫人府上有位管事娘子曾來套過她的口風,她似乎伺候過夫人,恩師一時不查,說漏了嘴,讓她猜到當日之事與夫人有關。恩師極為懊悔,讓我轉告夫人,此事她罪無可恕,也不敢求夫人諒解,只望夫人早做準備,莫要以旁人為念,當日知情的尼眾恩師都已遣散,不會再連累到夫人。」說到這裡,無嗔的臉上露出了羞愧之色,「這句話我原該早些帶給夫人的,只是貧尼無能,才耽誤到今天,貧尼真真該死!」

琉璃慢慢皺起了眉頭,沉聲問道:「敢問這是什麼時辰的事?」

無嗔更是羞愧:「這、這是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恩師跟隨高僧離開中原,貧尼悄悄尾隨了一路,好容易尋機見了恩師一面。恩師立時便說了這些話,叮囑貧尼回長安後定要設法轉告夫人。貧尼原是一回長安就想找夫人,卻發現貴府的門禁竟是格外森嚴,貧尼又愚鈍,還未想出什麼法子,就聽說周國公已被下獄,事情也都被揭了出來,貧尼便沒敢再驚動夫人。」

她小心地看了琉璃一眼,懇切道:「夫人,恩師出海之前,念念不忘的便是此事,擔心自己給夫人惹禍,又擔心夫人誤會她是恩將仇報。恩師斷不敢求夫人寬恕,貧尼在此斗膽懇請一句,恩師只是無心之失,夫人大人大量,就莫要怨恨於她了。」原來是這樣!算算日子,無嗔回到長安時,裴行儉大概已當上吏部選官,那兩年裴家門禁之嚴,只怕比皇宮也差不離了,無嗔能見到自己才怪!結果……琉璃的心情好不複雜。這些年裡,她也曾告訴自己,做事只要問心無愧就好,可心裡到底還是有些不平的。事情如果真如無嗔所說,那自己純粹是運氣太壞,怪不得別人。她是該為此如釋重負呢,還是更加無奈?想來想去,她也只能苦笑了一聲:「鏡月尼師多慮了,此事不過是陰差陽錯,哪裡談得上恩將仇報?」再說恩將仇報,這不是自己的招牌么?

無嗔忙道:「夫人您也莫要多慮才是!所謂人言可畏,其實不過是些糊塗人的胡言亂語而已,夫人的苦衷,明白人都是知道的,就連原先的周國公夫人也從不曾怨恨過夫人!」

琉璃隨意點了點頭,突然又覺得有些不對:「周國公夫人?」

無嗔的語氣肯定無比:「正是!夫人有所不知,貧尼如今就在教義坊的天女尼寺修行,和原先的榮國夫人府隔得不遠。這位楊檀越常到尼寺的塔林上香。貧尼就曾親耳聽到她在焚香祈禱時提到夫人,請老夫人不要怨恨夫人,說夫人既然肯冒險求情,就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多半是被逼得沒法子才承認舊事的。夫人您看,連楊檀越心裡都明白,夫人又何必自責?」

楊氏上香的時候請求老夫人不要怨恨自己?琉璃怔怔地看著無嗔,一時有點轉不過彎來:「她是什麼時辰說這些話的?她瞧見你了?」

無嗔趕緊搖頭:「楊檀越沒有瞧見貧尼。她並不認識貧尼,只是平素上香的舍利塔離貧尼打坐之地不遠,她又常常自言自語,貧尼這才多聽了幾句。」

既然不是故意說給別人聽的,楊氏就沒必要撒謊,可這事兒不是她跟武后揭發的么?她這麼說,到底是自欺欺人,還是精神出了什麼問題?聽說武后並不曾為難她,她的日子應該不會太艱難,而且自己最後一次在洛陽宮看見她時,她雖然模樣憔悴,神色卻十分冷靜……對了,最後一次見面!琉璃的耳邊突然又一次響起了楊氏那幽幽的聲音,「我原以為夫人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竟比我還痴」。當時自己也納悶過,她的語調怎麼會那麼古怪?難道說她是一直把自己當成了告密者,所以看到自己替賀蘭敏之求情後,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原來你也是個傻的,原來你也是逼不得巳!

腦海里彷彿有什麼東西豁然洞開,琉璃不由長長地透了口氣,可心頭隨即便湧上了一團更大更濃的迷霧:如果告發者不是楊氏,那還能是誰?

她想來想去,怎麼也不得要領,正想再問問無嗔關於楊氏的事,卻聽門外突然有人揚聲道:「曹娘子,庫狄娘子,請稍候片刻。」

琉璃不由皺眉,這是珊瑚又過來了?還帶來了曹氏?

無嗔往外瞧了一眼,舉手加額,向琉璃再次行了一禮:「夫人保重,貧尼日夜為夫人祈福。」她轉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琉璃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翻滾的疑雲,也跟著邁步走出門外。

台階下,珊瑚扶著曹氐一步步走了過來。三年不見,曹氏倒像是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她穿著件剪裁精緻的素麵袍子,頭上戴著條珍珠抹額,把那頭有些斑白的紅髮襯得多了好些富貴氣象;眼裡臉上也滿是光彩——那是算計就要成功的興奮與喜悅。

這種光彩琉璃原是再熟悉不過的,當年,每次曹氏的臉上露出這樣的光彩,她的一顆心就會提到嗓子眼裡,而此時此刻,卻只剩下了哭笑不得——這些年曹氏到底是怎麼過的?怎麼一點長進也沒有?看這模樣,她顯然覺得自己已成功鬥倒了程氏,馬上就要重新掌握大權了。以程氏的心性,她若能安分守己,至少能衣食無憂,可她卻偏要往自取其辱的道路上一路狂奔,還奔得這麼得意洋洋……看著曹氏向自己揚起的燦爛笑臉,琉璃突然覺得,自己連嘲諷的興緻都沒了,迎上兩步,中規中矩地行了個禮:「庶母安好。」

曹氏的笑容頓時更加熱切:「大娘可是好久沒回來啦,瞧瞧這通身的氣派,果然是越發富貴了!要不怎麼說心寬是福呢,大娘這麼心地寬廣的人,原是該有這麼大福氣的。」

她走上一步,臉上露出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羞愧:「今日得見大娘,庶母要在這裡賠個不是。當年原是我太過糊塗,才叫大娘受了那麼多委屈,大娘卻是寬宏大量,這些年來不但沒怪罪我,還肯幫襯你兄弟,真真讓我越發沒臉來見你!

「大娘你不知道,你兄弟這兩年來一直跟我說你是如何待他的,我這心裡啊,越聽越慚愧,真恨不能打自己幾下才好。當年我就看出大娘是有大造化的,偏偏又沒什麼手段,只能想到那種笨法子,見大娘沒說什麼,便以為大娘也是情願的,誰知卻是一場誤會。好在吉人天相,大娘到底還是得了好前程,沒讓我這糊塗人耽誤了去!二十多年來,我這糊塗人也只能吃齋念佛,就盼著能給大娘、給你們姐弟幾個積點福氣。

「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