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09章 天子之怒 君子之仇

洛陽宮原是依著山勢而建,整座宮城的最高處,便是西北腳那座凌空而出的觀景台。此台原是當年楊素為隋煬帝修建宮城時所建,不久前又被重修了一回。頗有歲月痕迹的青石地面,配上光潔蔟新的白玉欄杆,更顯清雅開闊。憑欄一站,不僅洛陽城盡收眼底,更有幾分抬手佛雲、舉步躡空的出塵之感。

裴行儉站在離欄杆不到一步的地方,徐除清風拂面而來,將他身上連日趕路的風塵與疲憊都吹去了大半。

他的面前,天子李治正憑欄而立,負手看向。遠方。原是極洒脫的動作,不過此刻李治的臉色到底太過蒼白,眉宇間又有些陰鬱,讓人一眼瞧見,不免生出些擔心來。

好在瞧了一會兒風景後,他的神色還是漸漸緩了下來,轉頭說話時,臉上甚至帶上了幾分親切的笑意:「守約,你看此地風景如何?」

裴行險抬眼看向了遠處,讚歎地眯起了眼睛:「不登此台,不知伊洛山川之美。」

李治捋著鬍鬚點頭一笑:「不錯!這是朕平曰最愛流連之處,不過臣工裡頭么,倒是只有守約你上來過。」

裴行險心頭一凜,神色微斂,舉手長揖:「陛下厚愛,臣不勝惶恐。」

李治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眼下這裡不過我們君臣兩個,你就不必如此多禮了。此番你兩地奔波,著實辛苦,只是吏部的這些事,也只有交到你的手上,朕才能放心。」

裴行儉神色更是謙然:「陛下謬讚,說到吏部,李相公更是勞苦功高。」李治想了片刻,贊同地點頭:「李相膽略謀算雖遠不及你,卻也是個難得的,滿腹經絕,博識強記不說,為人也老成周全。所謂修身齊家,朕記得他前後三娶,皆是山東高門,如今姻親滿朝,兒孫滿堂,門第之盛,令人稱道。細論起來,卿雖貴為裴氏宗子,在這上頭,似乎還有所不及。」

裴行儉暗暗吸了口涼氣,目光不由轉向了遠處洛水南岸自家府邸所在的那片里坊——自己緊趕慢趕,難道還是晚了一步?她到底做了些什麼,居然把聖人惹得如此憤怒?嘴裡回道:「李相福澤深厚,微臣不敢與之相比。」

李治擺了擺手:「這話你就不必再說了!十幾年前眹就駁過,亂世之中,不獨裴氏蒙難,多少地方更是十室九空,難不成都是被後人克的?至於婦孺夭亡,更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就說李相,前頭不也折過兩任妻子?你適才還說他是福澤深厚!有些事,眹心裡有數!」

裴行檢默然欠身,良久才道:「多謝陛下!」

這聲音里有實打實的感動,李治心裡滿意,語氣也愈發感慨起來:「說來十幾年前朕其實就有過打算,一則是讓你進吏部掌管銓選,改革舊制,一洗朝廷風氣;二則,就是想給你指個名門淑女,好歹總要配得上裴氏門庭,也能讓你再無後顧之憂。只是當時正值多事之秋,又出了那番變故,你雖是主動請辭,之後又在西域做出了那樣一番功業,可朕心裡曉得,這些年,原是委屈你了。」

裴行儉臉色頓時變得肅然,應聲回道:「得蒙陛下賞識,是臣三生之幸,只是這些年臣當真不曾覺得委屈。臣自幼習武,立功邊陲,原是畢生心愿;至於家宅,臣如今有賢妻幼子,亦是心滿意足。」

賢妻幼子?原來他聽懂了自己的意思,卻想拿這話堵自己的嘴?李治臉上的笑容頓時有些掛不住了,上下看了裴行儉兩眼,壓了壓火氣還是笑了起來:「賢妻?你這一說,朕倒是想起來了,你原是剛回洛陽,還未曾聽聞賀蘭庶人之事吧?」

裴行儉躊躇了片刻,想起進宮後,這一路所見宮女內侍們如常的臉色,想到琉璃一貫以來的謹慎作風,心頭稍定,點頭回道:「臣曾在驛館遇到東都信使,此事倒也聽說了一些。」

李治「喔」了一聲,也不知自己是該鬆口氣,還是覺得更難堪,定了定神才道:「朕也是今日才知曉,賀蘭罪人曾在佛門凈地對朕先前選的太子妃無禮,而你家夫人也是適逢其會,卻一直隱瞞不報!只怕守約你也被蒙在鼓裡吧?」

原來是隱瞞不報?裴行檢鬆了口氣,臉上卻適時地露出了愕然之色:「拙荊竟然犯下了如此大罪?罪臣該死,陛下息怒!」說完一撩袍子,端端正正跪了下來。

李治原是要敲打敲打裴行儉,可裴行儉這麼千脆利落地認了罪,卻把他接下來的話全給堵上了。他不由皺起了眉頭:「你這是做什麼?此事與你無關,朕自然不會怪罪於你!」

裴行檢的語氣卻是愈發懇切:「多謝陛下開恩,只是拙荊既已犯下了欺君大罪,臣舀有失察之責,陛下雖不過問,微臣卻不敢罔顧國法。」

欺君大罪?李治頓時有點氣不打一處來,那庫狄氏要是當真犯下欺君大罪倒好說了!可那婦人是何等刁滑,明擺著就是渾水摸魚,首鼠兩端。出事時躲得遠遠的,能在皇后面前賣好了倒是不遺餘力,還要擺出一副情真意重的模樣來,沒得讓人噁心!偏偏正經論起國法來,自己還真不能把她如何!楊老夫人欺君的罪名都只能捂著,又怎麼能罰她知情不報?

想起那可惡婦人今日那些吞吞吐吐卻又毫不含糊的刺心話語,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冷冷「哼」了一聲:「你放心好了!就算瞧在裴卿的面子上,眹也不會將她如何,不然叫你如何在朝中立足,叫你家公子日後如何立足?」

裴行儉感激地行了個大禮:「陛下隆恩,微臣與犬子日後肝腦塗地,亦是無以為報!至於拙荊,微臣日後定會好好管教於她,不許她再入宮廷,徒惹是非。」

李治滿意地點了點頭:「是該如此了!不過此婦出身寒微,見識粗淺,原非裴卿良配,更不足為裴氏宗婦,裴卿原該另擇佳偶,以免遺禍家族!」這話著實有些刺耳,裴行淦眉頭不由一皺,李治的眼風立時掃了過去,他索性把眉頭皺得更深了些:「陛下,拙荊冒犯天威,原是大罪,只是陛下去歲方明旨嘉獎了她,說她婦德昭彰,還特晉她為郡夫人,此事巳是天下皆知,如今微臣若說她失德無識,豈不是、豈不是……」

李治臉上「騰」地熱了起來:自己怎麼把這都給忘了?嘴裡忙道:「這封賞……這封賞原是皇后的意思,不過裴卿所慮也不無道理。你,你先起來回話吧!」裴行儉說得對,這事兒眼下做不得,可庫狄氏越來越可惡,仗著皇后撐腰竟敢當面羞辱向己,若讓她依舊安享榮華,還牽絆住了裴行儉此等人才,那還了得!

他來回踱了幾步,心裡漸漸拿定了主意,沉聲道:「只是如此一來,到底委屈裴卿了。朕原本早就想給你指一位品貌雙全的貴女,一則你身負朝廷重任,日後說不得還要加些擔子,總要有人幫你妥善打點後宅事務,才能多為朝廷分憂;二則婚姻乃兩姓之好,裴氏門庭高華,你這一支卻頗有些凋零:,若能得些臂助,重振聲名也是朝夕之事。這兩全之美,也不必讓東眷裴專擅於前!」

裴行儉剛剛起身,只能又長揖及地:「陛下……」

李治卻不容他多說,擺手道:「你所慮者無非名聲,這有何難?先皇當年也曾意欲下嫁公主為尉遲將軍平妻,裴卿來日成就未必遜色前賢,朕又何妨為卿再破例一回?我朝宗室之中,也頗有品貌俱全的女子,你再娶一房也不會辱沒裴氏門庭,反而能讓裴氏更添姻親。如此一來,你如今的嬌妻幼子依舊在懷,不過是添了位淑女隨侍左右,所謂佳話,莫過於此!」

一旦裴守約成了李氏女婿,又何愁他因為妻室之寵而心向皇后?李治心裡得意,含笑看向了裴行檢:「守約,不知你意下如何?」

美人、前程、家族……裴行儉心裡一聲苦笑,臉色倒是平靜了下來:「陛下如此抬愛,微臣自然是感激不盡。不過,正因如此,陛下盛情,微臣卻是萬萬不敢領的,以免日後得罪宗室,也令陛下顏面無光。」

李治頓時愣住了:「此話怎講?」

裴行儉長嘆一聲,垂下了眼帘:「說來慚愧。臣年少時嗜酒成性,壯年時乂頗受風霜苦寒,如今年事已高,精力漸衰,縱然有佳人如玉,也是消受不起,一旦冷落了佳人,豈不反而是辱沒新婦,結仇宗室?」

李治愕然睜大了雙眼。裴行儉的年紀的確不小了,可他出身將門,文武全才,這兩年掌管銓選,威儀日盛,一身風采氣度,更顯卓然照人,又談什麼年事巳高?精力就更不用說了,眼下他剛從長安一路趕回,一身風塵依舊顯得神采奕奕,便是宮中侍衛們也不見得能比他更有精神,他卻敢在自己面前張嘴就說:他老了,不行了!他是把自己當傻子么?

想到此處,李治怒火沖頂,忍不住冷笑起來:「原來如此,貴伉儷原來如此猜深,真真難得,倒是難為裴卿你還要日日尋空為朝廷奔波了!」難不成他真覺得離了他,這朝廷里就沒人能做事了?

裴行儉臉色愈發坦然,抬眼看向了李治「陛下贖罪,請容臣回稟下情。」

他神色平靜之極,眸子更是清澈的難以形容,李治縱然在狂怒之中對上這長鼻血冷靜的臉孔,不由也是一怔:「你說」

裴行儉欠身行了一禮:「陛下,微臣生兒不幸,承蒙先皇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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