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08章 平地驚雷 此心無悔

入夏之後,洛陽城便一日比一日悶熱起來,那些四通八達的河道在春日裡為這座城池增添了多少秀色,此時便給它奉上了多少濕氣。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坐落在西北坡地上皇宮了。這座巍峨壯麗的皇宮南臨洛水,橫跨天河的天津橋北頭便是直對皇城的正門應天門,不過由於地勢高聳,當洛水上的微風掠過重重高牆吹入朱欄碧瓦之間,帶來早已不是滿是紅塵濁氣的潮熱,而是超然俗世的清涼。

當然,也有一些東西在被帶入這裡之後,會變得更加炙熱而沉重,沉重得幾乎能令人窒息,譬如那些塵封的秘密。

在靠近山頂的儀鸞殿里,琉璃就被那突如其來的「法常尼寺」四個字砸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好容易張開嘴,吐出的卻是最空洞無力的一句話:「殿下恕罪!」

殿堂正中的貼文屏風榻上,武后依舊在閑閑地把玩著手上的瑪瑙獸首杯,晶瑩絢爛的雙色瑪瑙在她塗著丹蔻的修長玉指緩緩轉動,華彩流轉,煞是動人。她的語氣也是一派漫不經心:「夫人不必多禮,夫人心地慈悲,守口如瓶,我佩服還來不及呢,又怎麼敢怪罪?我只是有些好奇,當日我姊姊到底跟夫人說了些什麼?以至於我的那位好侄兒聽到之後,轉頭便對媛娘做出那般禽獸不如的事情來。」

「心地慈悲,守口如瓶」,琉璃一顆心頓時徹底沉了下去。她只覺得膝蓋下那些鏤刻著繁複卷草紋的碧色地磚彷彿在不停地晃動,身子卻僵硬得無法動彈。在這一動一靜之間,所有的驚懼都變成了汗水,頃刻間就浸濕了她身上的單絲羅衫。

其實她也知道,武后遲早會聽說此事,最近這兩個月,武敏之大概是徹底瘋了,什麼事都敢做,什麼話都敢說,似乎生怕自己活得太安穩。可自己當日的所作所為,怎麼也會被揭出來,而且被揭得如此一清二楚?鏡月她們已經走了,阿霓她們已經死了,至於武敏之,有些事他壓根就不知情……強自按捺著心頭的驚懼,琉璃伏下身子,澀聲道:「琉璃不是有意要欺瞞殿下,只是韓國夫人當日神智十分混亂,一會兒悔恨自己不慈,一會兒又抱怨魏國夫人不孝,說話顛三倒四,琉璃也聽不大明白,又急著喚醒夫人,並沒有留意到周國公是何時來去的。何況夫人病中的昏亂之詞,琉璃原就不該聽到,聽了也該早早忘記,又怎敢拿這些話來煩擾殿下?」

武后饒有興緻地抬起了眸子:「是么?卻不知阿姊當日是怎麼悔恨抱怨的?」

她這是明知故問,還是真不知情?琉璃心思急轉,小心翼翼地回道:「聽韓國夫人的語氣,她當初似乎並不願意讓魏國夫人入宮,是魏國夫人執意不聽,還很是頂撞了一番。韓國夫人氣怒之下便責罵了魏國夫人,說再也不想見她,不曾想魏國夫人當真再也沒能回來。大概便是因為這樁事,韓國夫人分外自責,翻來覆去地說自己不是成心要咒女兒的。」

武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嘴角也帶上了一絲笑意:「如此說來,阿姊還真是一片慈母心腸了!不過我還是不大明白,若是如此,阿姊的那個孝順兒子又怎麼會突然發起狂來?夫人是不是想說,你也沒大留意啊?」

她的語氣越發輕柔緩和,只是殿內的空氣卻彷彿在這輕言笑語中變成了無數石棱,一點點地壓迫了過來。

琉璃綳得幾乎要斷掉的心弦卻悄然鬆了松:看來武后當真不大清楚武夫人到底跟自己說了什麼,所以才會這樣逼問,而不是等著自己露餡……這句追問她心裡已有了些準備,面上卻遲疑了一下,轉頭看了看空蕩蕩的殿堂,確定除了玉柳再無旁人,這才低聲回道:「啟稟殿下,韓國夫人後來還說了些怨望的話,抱怨聖人沒能護住魏國夫人,還說聖人根本不是真心寵愛魏國夫人,不過是拿她這傻子來做筏,還說,還說是聖人害死了魏國夫人……」

武后怔了一下,突然笑出了聲:「當真,我那位阿姊當真這麼說了?她竟然說得出這樣的話來?」

琉璃用力點頭,只差指天發誓:「琉璃豈敢欺瞞皇后殿下!」

武后似笑非笑地看著琉璃不語。

琉璃心頭一跳,忙解釋道:「殿下明鑒,琉璃當真不是故意欺瞞。當日在法常尼寺時,琉璃一聽韓國夫人的說辭,便覺得這話有些……不妥,後來有婢女過來找尋周國公不果,又有人說周國公把阿媛帶出尼寺,琉璃細想之下,這才憂懼不已,悄悄叮囑了當時和琉璃一道陪著夫人禮佛的尼師,請她謹慎行事,莫惹口舌。此後琉璃因要照顧犬子,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再沒出門,次日一早韓國夫人又讓琉璃直接回京了。因此,當日寺外究竟出了什麼事,琉璃的確不曾親見,自然也不敢妄下結論,更不敢胡言亂語。

「再說殿下也是知道的,榮國夫人第二日便去尼寺了。琉璃便想著,尼寺那邊或許是有些不妥,不過老夫人總是一片慈心的,自然比琉璃更知道輕重取捨,她都親自處置過了,琉璃哪敢再去多嘴多舌,讓殿下生厭?這才一直沒跟殿下稟報。」

「母親么?」武后搖頭微笑,那笑容嫵媚無比,卻又冰冷到了極處。好一會兒,她才收住笑,垂眸看著手裡的杯子,輕輕點了點頭:「你的這些話聽著的確有些道理,可惜啊,到底不是真的。」

琉璃心裡一沉,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如果自己還不能取得武后的諒解……想到武后的狠辣手段,她的胸口不由一片冰涼,只是這點涼意卻讓她奇異地鎮定了下來。

抬頭看著武后,琉璃的聲音里多了幾分堅定:「殿下,琉璃膽小糊塗,未曾早日稟報此事,的確有負殿下深恩,但殿下今日既已開口垂詢,琉璃又豈敢再隱瞞不報、虛言罔上?今日琉璃所言,句句是實!請殿下明察!」

武后的神色依舊是淡淡的辨不清喜怒:「那好,那你便說說看,韓國夫人當日當真只是抱怨了聖人?你把事情瞞到今日,當真就沒有別的打算?」

琉璃毫不猶豫地點頭:「殿下英明,韓國夫人當日的確還抱怨過別人,她抱怨了殿下,抱怨了榮國夫人,還抱怨了周國公,說大家都自私心狠,只想著自己,半點也不體諒她,可這些抱怨不過是尋常話語,一帶而過,當時她口口聲聲念著的,怨著的,就是聖人和魏國夫人兩個。此等事體,琉璃又如何編得出來?

「琉璃之所以隱瞞不報,也的確有些私心。琉璃的前程富貴都是殿下所賜,琉璃深知,只有殿下平安,琉璃才能無事。可此事一旦揭出,少不得驚天動地。周國公又是皇后身邊唯一的武家血脈,他對聖人心存怨望,做出這樣的事,就算以死謝罪,也未必不會連累皇后,連累武家!琉璃思來想去,只覺得貿然開口,還不知會惹出什麼後患,若是守口如瓶,至少能保個平安,這才什麼都沒敢說!」

「殿下,琉璃跟隨您多年,不敢說自己不曾私心作祟,貪圖平安,但若說到居心叵測,別有打算,琉璃當真沒這個膽子。琉璃敢對天發誓,若有對殿下任何不利之心,就教琉璃眾叛親離,不得好死!」

武后的秀眉微微一挑,目光順著鼻樑落在了琉璃臉上。琉璃也滿臉誠懇地仰視了回去。橫豎她的確沒說謊,最多只是沒把真話全說出來;橫豎她再生幾個膽子,也不敢對這位千古一帝不利;橫豎她的這具皮囊早就眾叛親離地死過一回了,那她又有什麼好心虛好膽怯的?

武后的臉色慢慢陰沉了下去,突然「當」的一聲把那隻瑪瑙杯丟在了面前的案几上,冷笑道:「好一張巧嘴!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敢欺瞞於我,說自己膽小糊塗,我看你是伶俐過頭了!」

「算算這三年里,我給過你多少機會?這幾個月里,那孽障又鬧出了多少笑話?他算我哪門子的侄兒,算哪門子的武家後人?只怕早就把我當做了仇敵,要毀了武家才甘心!你呢,你明知他心懷怨望,卻照樣一聲不吭。我今日若不是問到你,一句句逼著你說,你是不是準備看著那孽畜倒行逆施,看著我養虎為患,也要明哲保身,生怕多說了一句話,損了你的富貴平安去!」

這些誅心的話一句句劈頭蓋臉砸了下來,琉璃一驚之後,心裡倒是鬆了些:武后肯罵自己,總比先前要好得多!她忙憋住口氣漲紅了臉,聽到最後,更是頭都抬不起來了:「琉璃該死,琉璃有負殿下深恩,以後再也不敢了!」

武后重重地吐了口氣出來,冷笑道:「再也不敢?這便宜話你少說兩句也罷,你這樣的伶俐人,不敢做什麼很稀奇么?只怕讓你敢做什麼,倒要難得多!」

琉璃心裡哆嗦了一下,武后還真是,把自己給看透了……她暗暗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應承道:「皇后息怒,日後琉璃但憑殿下吩咐,絕不敢遲疑推諉。」

武后靜靜地看著她,良久之後才一字字道:「好,那你就記住今日你說過的話,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記牢了。」

琉璃大氣都不敢出,等著她的下文,卻只等到一聲斷喝,「下去吧!」

琉璃差點又是一個哆嗦,忙磕了個頭,手撐地面想站起身來,可膝蓋早已沒了半分知覺,起身之間竟是差點摔掉。她忙咬牙穩住了身形,拖著兩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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