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07章 如夢初醒 醍醐灌頂

咸亨二年的正月,上元的花燈還未點燃,長安城已空了一半。

早在兩日前,皇帝的大駕鹵簿便已離開了長安城。當日的丹鳳門大街,當真是旌旗遮天,鼓吹震地。鹵簿的最前頭,是萬年縣令、京兆牧、太常卿、司徒、御史大夫和兵部尚書這六位官員及其全副儀仗組成的導駕六引,其後依次是兩部鼓吹、十八衛禁軍和兩省供奉官,一萬五千人的隊列層層護衛著天子玉輅,浩浩蕩蕩奔赴洛陽。而在他們後面,還有一支規模更為浩大的隨行隊伍,前隊緊隨著大駕鹵簿出了長安,而尾隊直到如今才沒能走出城門。

眼見日頭已過了中天,在這條長達百里的壯觀人流的前部,負責引導隊列的金吾衛慢慢停下了腳步,後頭的儀仗鼓吹卻依舊驅馬前行,沒多久,官道上便形成了小小的擁堵。再過得片刻,便是鑾駕所在的車隊速度也漸漸緩了下來,引得不少人掀簾觀望。

在靠近皇后車輦的一輛牛車上,琉璃並沒有察覺到外頭的騷動,只是低頭瞧著懷裡四郎熟睡的小臉出神。出生百日之後,他和五郎就從兩隻皺巴巴的小狒狒變成了一對圓滾滾的雪娃娃,迅速完成了由猿到人的進化,想來再過幾個月就能學會直立行走。這兩個小傢伙賣相上佳,又都愛笑,就連三郎都被他們哄住了,沒事就往他們跟前鑽,還一臉手足情深地表示,有弟弟真好,弟弟們比布老虎什麼的可要好玩多了!唉,也不知三郎這兩日過得怎樣,還有守約,他主持的吏選要到月底才能告一段落,總要二月初才能離開長安……她正想得入神,一旁的乳娘開口笑道:「小郎君們都越來越沉手了,娘子抱了這半日,手也酸了吧,不如讓小的來換換手?」

琉璃回過神來,這才覺得手臂的確發酸,車裡也有些氣悶。她把四郎包好交到了乳娘懷裡,又伸手攏了攏五郎的包被,這才起身將車簾掀開了一條縫,好放些冷風進來吹吹車裡的炭氣。

車夫大約聽到了動靜,頭也不回地笑道:「夫人莫急,過了這處堠子,再走四五里就是行宮了,這會兒是將士們在駐紮布防呢,稍等等就好。」

果然沒過多久,拉車的健牛便又不緊不慢地走了起來,將路邊標識那個裡程的大土墩漸漸甩在了後頭,在兩刻多鐘後,便拐進了行宮的大門。

琉璃在內宮門前下了車,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銹住了。這兩天她坐著宮裡的牛車,跟著皇后的儀仗,辛苦是談不上的,只是太過無聊,不敢隨便找人說話,也沒什麼景緻可看——隆冬的關中平原一片荒涼,路邊的樹木麥田,遠處的山巒城郭,都是灰撲撲的一個色調,自然景觀乏善可陳;至於聖人臨幸東都的人文景觀,說白了,不就是一支規模格外龐大、氣勢格外恢弘的逃荒隊伍么?

在長安生活了這麼久,她自然知道,這座都城什麼都好,就是產糧不多,運糧不便。因此,從建城之日開始,每到災荒之年,皇帝們就會帶著文武百官跑到洛陽去「就食」,所謂巡幸,不過是給這種集體逃荒安了個好聽的名頭。這也罷了,這大逃荒若是提前半年,她大概還能為有機會去看看洛陽而高興,可現在,每次想起那座秀麗如畫的東都,她的心頭卻只剩下揮之不去的不安。

宮門前的混亂並沒有持續太久,待琉璃一行人跟著宮女到達住處時,屋裡早已布置妥當,炭盆燒得火熱,茵褥一塵不染,屋角的瑞獸銅薰爐靜靜地散發出蘇合香的馥鬱氣息。

四郎和五郎下車便醒了,先還煩躁地嚷了幾聲,進屋換了尿布之後,便坐在床上臉對臉地咯咯傻笑了起來。琉璃原本還有些心事,瞧著這兩張笑臉,所有的鬱悶頓時都煙消雲散。

門外一陣腳步響,有人柔聲問道:「華陽夫人在么?皇后殿下有請。」

琉璃忙應了一聲,心裡並不意外。此來洛陽,武后特意把二三十個年輕伶俐的官眷安排在自己的儀仗附近,為的自然是一路上找她們說話解悶。說來自己也有半年多沒見過武后了,偏偏這幾個月……她轉頭照了照銅鏡,正想在頭上添支華貴些的珠釵,卻聽外頭的宮女又補充了一句:「殿下說,若是方便,請夫人把幾位小公子也帶上。」

帶上孩子們?琉璃好不納悶,轉念一想,不由「騰」地站了起來,沉聲吩咐道:「快給四郎和五郎換上那套新做的衣裳。」

這處行宮並算不大,從琉璃的住處到皇后寢宮步行不過片刻便到。這邊宮女剛剛通傳道:「啟稟殿下,華陽夫人……」屋裡武后含笑的聲音已響了起來:「來得正好,快些進來吧!」

門帘一起,就見殿堂里已是花團錦簇,隨駕的官眷大約都到齊了,隨眼一掃,便能瞧見崔玉娘、崔十三娘、阿凌等幾張熟面孔。雖是旅途之中,卻也人人都是打扮濟楚。武后笑吟吟地坐在上頭的白檀香木細繩床上,身上是一襲淺青色的素麵襦裙,形容比幾個月前也略有清減,卻依舊顯得容光煥發,明眸流轉之間,滿屋子耀眼生輝的明珠美玉彷彿都成了螢火。琉璃的心裡頓時只剩下了佩服。

看著眼前這張光彩照人的面孔,誰能想到剛剛過去的幾個月里她經歷過那樣的大起大落?先是母親去世,隨後便是關中大旱,邊境告急,天災人禍中,她自請退位,皇帝不但不準,還追封了她的父母。正當人人都覺得帝後情篤,就連就藩的親王王妃們也開始張羅著去洛陽弔唁了,李治卻突然又下了道詔令:朝廷官員恢複舊名,像裴行儉就改回了吏部侍郎,不再叫什麼司列少常伯——這些官名都是武后初登後位時大張旗鼓改的,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她起的官名都被推翻了,地位還靠得住嗎?聽說好幾個王妃當即便打道回府了。

流言紛紛之中,就連琉璃都深深領會到了什麼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而在這種一會兒打雷一會兒日出的神經病天氣里,大概也只有武后這樣的強人才能從容不迫吧?

上前兩步,她真心誠意地肅拜了下去:「臣妾叩見皇后殿下。」

武后的目光在琉璃臉上轉了轉,臉上的笑容卻是漫不經心:「還不快把你的這對寶貝抱過來讓我瞧瞧?」

自有宮女上前將四郎和五郎抱了過去。兩個孩子穿著一式一樣的大紅緞面襖子,愈發襯得皮膚白嫩,氣色紅潤,四隻琥珀色的眸子明亮剔透。武后伸手略逗了逗,那兩張小臉上便同時綻放出了燦爛的笑容。武后也笑出了聲:「果真連笑起來都是一個樣子,這下崔夫人的話我是信了!」

琉璃正覺得有些詫異,崔十三娘已起身笑道:「夫人恕罪,適才殿下提起了貴府的兩位小郎君,是我一時嘴快,說起了那回去貴府拜望的事情。」

琉璃頓時恍然。前幾個月崔十三娘來家中做客時,曾給兩個孩子一人送了個帶響鈴的銀手圈,誰知剛套到四郎的小手上,他們便鬧起來了,琉璃忙安撫了一番,好容易把他們逗好了,再趕緊把五郎抱過來接禮,才發現孩子手上早已有了一個——自己一著急竟抱錯了孩子!崔十三娘這麼一提,眾人又都笑了起來。琉璃也笑道:「原來如此,不怕殿下笑話,崔夫人那回還算好的。有一回四郎的乳娘著涼歇了兩日,五郎的乳母一人喂兩個,晚間迷糊時不知怎地竟把兩個都喂哭了,哄了半日才發現,原來她把五郎餵了兩回,可不是一個餓得直哭,一個撐得直哭?」

眾人愈發笑得開懷,武后也笑道:「還不是你自己鬧的!他們生成這樣也罷了,偏偏你還把他們往一樣里打扮!也罷,我前幾日剛得了兩串珍珠,說是南海那邊上貢的,顏色大小倒是一個樣兒,給他們正好,可別又是一個帶兩串。」又轉頭對眾人道,「你們也瞧瞧吧,當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標緻娃兒。」

琉璃忙欠身謝了恩。兩個宮女抱著孩子給官眷們看了一圈,這年月雙生子能養活的已不多,放在一起養的就更少,好些人都是第一次瞧見,自是嘖嘖稱奇。兩個孩子被幾千隻鴨子熱情圍觀了一盞多茶工夫後,終於忍無可忍地齊聲大哭起來。

武后滿面是笑:「可憐見的,原是雪一樣的孩子,再看下去只怕都要叫大伙兒給看化了!還是讓他們下去歇會兒吧。」

琉璃早就開始心疼了,眼瞅著兩個孩子被乳娘抱了下去,這才鬆了口氣。眾人又說笑了一陣,武后抬頭瞧了瞧外頭的天色:「時辰也不早了,我還茹著素,倒是不好委屈各位。」停了停又笑道,「我記得華陽夫人也是吃齋的,你留下吧。」

琉璃暗暗叫苦,自己什麼時辰吃齋了?瞧著十三娘略帶促狹的眼神,她也只能笑著起身領命。果然眾人剛剛退下,武后便問:「我記得你家長子也有五六歲了吧?今日怎麼沒把他帶過來?」

琉璃心裡微沉,忙道:「多謝皇后殿下惦記,犬子去年剛剛開蒙,拙夫一直親自教導,因怕他這一路上跟著我懶了筋骨,如今還在長安跟著拙夫呢。」

「喔?」武后輕輕挑起了眉頭:「裴侍郎倒是難得的!」

他的確是難得,什麼事都能想在前頭,包括今天這一出!琉璃心裡嘆息,面上笑道:「殿下過獎!拙夫性子古板,平日對三郎也格外嚴厲,總說他只有從小打熬筋骨,學好本事,日後才能擔當起宗族事務。這回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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