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17章 風波乍起 端倪初露

寒冬臘月,積雪未融,從太極宮皇城西牆外吹進來的寒風幾可刺骨,已在風地里站了一個多時辰的侍衛們身子旱凍得發木,被風一吹,臉上竟有種針扎火炙般的痛感。有人忍不住跺了跺腳,低聲咒罵起來——在這種該死的天氣里,守著這麼多人搞什麼試判,實在是個倒霉差事,不久前的科舉雖然時間更長,好歹還是在廊廡里,總強過在這種沒遮沒攔的地方吃風!

在侍衛們的面前,是黑壓壓一大片露天應試的選人,坐滿了兩面宮牆與夾牆間的空地,一眼幾乎望不到頭。人人都身穿裘衣,懷抱手爐,腳邊還放著筆墨紙張乃至木炭等物,膝下卻只有一張單席。有些席子邊上就是未化的冰雪,看著都讓人腿肚子轉筋。不過對大多數選人們來說,此刻眼前試卷上那兩道看似簡單的判題,卻遠比這張冰冷的坐席更叫他們如坐針氈。

好些人還是第一次經歷這陣仗,苦思冥想了半日後要提筆答題,才發現自己的手早已凍僵了,又忙不迭地伸手入懷取暖,再動筆時,未免便有些手忙腳亂。之前經過科舉的士子們卻要從容得多,理清思路,打過底稿,眼見時辰差不多了,才一字字地謄寫到眼前的白麻紙上。

眼見日上中天,各處有人高聲唱時,不管是胸有成竹還是滿臉沮喪的選人都放下了筆桿,理好試卷,依次交了上去。

在離宮牆近些的地方,許多考生都注意到了不遠處的兩位官員。那身著紫袍的年紀略長,精神矍鑠,氣度高峻,一眼望去便叫人肅然起敬,想來應該是主持吏選的李敬玄李相公。而另一位身著緋色官袍的,自然就是近來名聲大噪的司列少常伯裴行儉。只見他身量修長,容貌清朗,整個人看去溫潤如玉,跟傳聞中的孤勇峻切竟是截然不同,只是一雙眸子異常明徹,叫人不敢逼視。

來自鄭州的選人霍標早就答完了判題,到了後來,心神倒是有一多半放在了這位吏部選官身上。待交好試卷,他又悄悄打量了幾眼,正想轉身,裴行儉的目光卻驀然轉了過來,與他對了個正著。霍標頓時覺得一陣寒風吹透了衣袍,忙不迭地低下了頭去,順著人流往外就走,可不知怎的,背上卻依然一陣陣的發涼……「霍少府!」

肩頭突然被人用力拍了一記,霍標險些沒跳起來。他轉頭一眼瞪了過去,落入眼中的卻是一張年輕俊俏的笑臉。被他一瞪,那笑臉頓時有點發僵:「霍兄……」

霍標認得此人正是趙州才子蘇味道,年紀雖輕,卻早已中了進士,自打上回月旦評的宴會後,兩人又是常來常往的。他也只得扯了扯嘴角,半開玩笑地抱怨道:「蘇大才子,你是想嚇死霍某么?」

蘇味道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這不心裡沒底,正想找人蔘詳參詳么?一眼看見霍兄便大喜過望了,失禮失禮!對了,霍兄,今日這兩道判題,那道『對京令問喘牛』也就罷了,頭一道『為吏私田不善』,到底應做何解?」

霍標原本做過四年的縣尉,熟知律法,近來又苦讀了律疏,聞言便笑了起來:「蘇賢弟是沒大留心戶婚律吧?其中就有一條,『諸部內田疇荒蕪者,以十分論,一分笞三十,一分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州縣長官亦不能免。此公勤於公田而怠於私田,雖是罪不至笞,到底也是有違律法,愚兄竊以為,長官應加以教導。」

蘇味道「啊」了一聲,以掌擊額:「該死!我只依稀記得此事應是與律法不合,怎麼也想不起具體條目了,答題時也只能含糊過去,這可如何是好!」

旁邊有人聽見,也都跟著唉聲嘆氣起來,他們這一個多月自然也抱著《永徽律疏》讀了無數遍,但這種不起眼的條目如何能倒背如流?轉眼又湊了幾個人上來問長問短。有人提到第一道判題,蘇味道便笑道:「這裡頭除了禮法,還有典故,是出自《前漢書》……」

霍標一顆心頓時猛地沉了下去——這道題居然有出處!枉他自以為精通律法,答得妥帖周詳,卻沒想到判題里會用上史書里的典故!自己這幾年來一直蹉跎歲月,好容易今年要考律法政務了,又有貴人賞識照應,不愁面銓不過,難不成卻要栽在這樣一道題上?

他心頭一片亂麻,耳邊的嘆息抱怨頓時再也聽不進一個字,嘴裡雖然跟著敷衍,卻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站在天門街上,四面一望,只覺得天地蒼茫,人流如蟻。蘇味道倒是緩過來了,緊了緊裘袍便笑道:「霍兄遠見,幸虧今日還有頓灑,正好驅寒去愁。」霍標苦笑著點了點頭。他幾日前便已在北里的張妙兒那裡訂了今日中午的席面,當時正是手頭闊綽,春風得意,揮手便花出了八十緡錢,如今想來……他心緒起伏,卻也不好多說,在人流中一路往東而行,不多久便到了平康坊北里。

兩人在路上又遇到了霍標相邀的另外幾個選人,人人都道自己答得不好,來自蜀地的進士舒俠舞和江南舉人楊景更是悶頭苦笑兩聲而已。霍標雖知這幾個都頗有真才實學,未必說的是實情,心裡卻多少好受了點。

張妙兒就住在中曲往裡第六家,三進的齊整宅院,住著假母和她們姊妹三個。眾人一進門,張妙兒便笑著迎了出來,也不問考得如何,只一迭聲地讓婢子們去拿早已準備好的薑湯熱水,自己引著幾個人往堂屋裡走:「今日風寒,各位先去暖房坐一坐,酒菜奴都已備好,等喝過薑湯,再喝上幾杯熱熱的酒水,什麼寒氣都驅盡了。郎君們都是還要大展身手的,可要好好保養身子。」

她的聲音又柔又暖,霍標原是心事重重,聽著這話,心頭也是一熱。蘇味道更是搖頭長嘆:「妙兒姊姊一片高情,小生這次試判若是未能入等,豈不羞哉!」

張妙兒笑得秋波流轉:「蘇郎說笑呢,諸位郎君如今名滿長安,你們若不能人等,你們不用羞,只怕考官羞也要羞煞了!」

蘇味道被逗得哈哈大笑:「那就借妙兒姊姊的吉言了!」

穿過遍植花卉的前院,進了陳設雅潔的堂屋,再往後便是一間不大的暖房,裡頭未設席褥,只在紅色地衣上放著一張帶屏風的長榻和幾個坐墩、胡床,由人隨意坐卧。幾盆炭火正燒得通紅,滿屋暖香宜人。待用熱水凈過手面,喝下一碗加糖的薑湯,再回想適才在寒風裡坐的兩個時辰,人人都覺得恍若做了場噩夢。

張妙兒在外頭布置好了席面,請大家入座。幾個婢子穿梭來往,將一道道精美的菜肴端了上來。頭一道便是飛鸞炙,烤得金黃的鴿子擺放在加味紅酥盤裡,顏色本來便已鮮亮誘人,那紅酥的甜香加上烤鴿的異香,更是令人食指大動。

蘇味道第一個擊案而笑:「妙兒好心思,霍兄指日就要鵬程萬里,自然也少不得姊姊的紅鸞星動!」其餘幾個士子也都笑了起來。

舒俠舞平日最愛湊趣,今天卻一直都有點悶悶的,此時才抬起頭來嘆了口氣:「霍兄和妙兒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憐我等判題也答不出,身邊也沒人陪,倒是越發凄涼了。」

蘇味道笑道:「舒兄,你若是思念楚娘就明說,晚上咱們再去她那邊開一席便是,又何必在這裡拈酸?」

霍標看著那飛鸞炙,卻有些觸動了心思——鵬程萬里,飛上枝頭,若是這次試判得過,或許還真有些指望,若是這一關都過不去,自然什麼都是煙雲,如今家裡的兩個兄長都被蹉跎得灰了心,全家就指望自己了……張妙兒瞧了霍標一眼,笑著插話:「王家妹子這時辰只怕也是不得閑的,不如奴家叫些別的姊妹來歌舞助興?」又輕輕推了推霍標:「霍郎,你看好不好?」

霍標怔了怔才醒悟過來,妙兒是在幫自己省錢。那王楚娘言談風趣,最善戲謔,是中曲一等一的紅人,請她來這裡陪一次酒,少說也要二三十緡,若是請些北曲的尋常妓女來歌舞佐酒,一人不過一兩段素絹就打發了。

這番好意他自然不好推卻,笑著點頭:「都依你。」

不多時,五六個妙齡女子聯袂而來。張妙兒讓人點上了計時的蠟燭,幾個妓女殷勤勸酒,輪流獻藝,或彈一曲,或舞一段,容顏才藝倒也不無可觀之處,只是與張妙兒、王楚娘她們相比,言談卻要粗鄙得多,好在人人都十分殷勤小意,屋裡琵琶聲、嬌笑聲一時不絕於耳。

酒過三巡,眼見那支紅燭已快燒盡,妙兒便瞧了霍標一眼,見他微微點頭,忙又點上了一支。幾名女子也愈發殷勤起來。張妙兒瞧了瞧外頭天色,起身笑道:「如此干喝也是無趣,不如咱們來行令?」

在座之人誰不知道她是風流將軍、酒席翹楚,自是哄然叫好。張妙兒微挽長袖,拿著酒旗往席間一站,眉宇閭頓時一片颯爽英氣,清秀的面孔變得光彩照人,縱然是霍標這樣見慣了她種種面目的,心頭不由也是枰然一跳。

張妙兒秀眉微揚,酒旗一揮,剛剛脆聲說道:「諸位請了!」外頭卻突然響起了一陣喧嘩,有人高聲叫道:「讓張妙兒那娼婦出來!金某的金子你們都收了,如今卻換了這小娼婦來糊弄人,金某的錢帛難不成就比別人的賤些!」

眾人頓時都變了臉色。張妙兒更是一呆,隨即臉上便漲得通紅,舉步就要往外走。霍標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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