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12章 福報業報 人算天箅

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中,悠長的鐘聲又一次響了起來。

琉璃一個激靈翻身起床,看著微微透入燈影的窗欞出了半晌的神,這才穿上外衣走出門去。

正是丑時剛過的凌晨時分,迎面的山風寒意浸人,屋檐下的燈籠隨風晃動,在濃黑的夜色里划下一道道明滅不定的光圈。琉璃攏了攏衣襟,側耳傾聽著外頭的動靜,可除了那幾聲急促幾聲輕緩的規律鐘聲,便只有和夜色一樣純粹濃厚的寂靜。

身後的門楣一響,睡在外屋的小米揉著眼睛走出門來,看見琉璃明顯地吃了一驚:「娘子?娘子怎麼這麼早便起來了?不是說天明之後才動身么?」

琉璃笑了笑:「昨日睡得早,梵鍾一敲,便有些躺不住了。」昨天她來後便沒再出院門,楊嵐娘那邊也直到天黑後良久才想起要來接大郎。琉璃問得了一個媛娘已安然回來、喝過薑湯睡下了的答覆,回身便關了大門,把所有的人都轟回房間:「早些睡覺,明日還要回城呢!」

只是如今這時辰到底還是太早,小米捂著嘴打了呵欠:「這寺院住著清凈是清凈,就是每日的晨鐘著實有些吵人,讓人起也不是,睡也不是……」

說話間,遠近各處寺院的鐘聲都響了起來。那此起彼伏的連綿聲響,溫柔而固執地敲擊著夜色。不知過了多久,原本嚴絲合縫的漆黑夜色終於漸漸鬆動,在東邊的天幕上裂開了一絲縫隙。曙光乘隙而入,將那線裂痕越拓越寬,終於變成滿天的清輝。

東屋裡,三郎咿咿呀呀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琉璃早已梳洗妥當,在院子里轉了幾圈,聽見動靜忙挑簾進去。三郞聽到門響抬頭望了一眼,立即又把小腦袋縮回了被子,閉著眼睛裝睡。琉璃忍笑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三郎還沒睡醒么?那剛才是誰在叫阿娘?難不成是武家大郎在叫他的阿娘嗎?聲音可真是好聽!」

三郎忙不迭睜眼嚷了起來:「是三郎,是三郎!」

琉璃笑著低頭親了親他的臉蛋:「原來是三郎啊,阿娘沒聽錯呢。」她和乳娘一道給三郎穿上了衣裳。再出門時,小米已出去取了早點回來,一見琉璃便道娘子:「崔夫人那邊已經開始備車了呢,咱們要不要也快些收拾?」

琉璃好不意外:「崔夫人?她不是說身子有些不好么?」

小米嘆道:「可不是!我剛才遇見了凌夫人那邊的阿依,聽她說,昨天入夜後崔夫人就發起了高熱,好在凌夫人見著勢頭不好,一直沒敢離開,趕緊給崔夫人下了兩遍針。過了三更天,崔夫人便發出了一身的疹子。原是她體質濕熱,受不得這山間的潮氣,疹子一發出來就沒什麼要緊了,只是要趕緊挪換個乾爽的地方。韓國夫人正催著凌夫人趕緊陪崔夫人回長安呢。阿依說,她們行李都收拾好了,吃過早點就準備上馬車。娘子,您看咱們……」

琉璃不由鬆了口氣,她正擔心十三娘病得不是時候,萬一真是出了那檔子事,被耽擱在這裡不是玩的!她點了點頭:「沒事就好,待會兒我去問一問韓國夫人,若是無事,咱們便一道走。對了,韓國夫人和楊娘子那邊如何了?」

小米搖頭:「這倒是沒聽說,適才婢子去取飯時,沒遇到那邊院子的人,今日送而齋飯的尼師又換了兩個生面孔,婢子也就沒多問,只怕都在忙著收拾吧。」

她一面快手快腳地放好了碗碟,一面感慨:「說起來這出家人也是會裝樣的,平日看著那般勤快謙和,咱們人還沒走呢,昨日的臟污也沒人來收了,今天的院子也不打掃了,剛才婢子走了一路,竟是一個人也沒遇到!」

琉璃心裡微微一沉,轉頭看著院門的方向,半晌沒有做聲。

院門之外,偌大的庭園的確是格外寧靜,被雨水沖刷過的花木綠得沁人心脾,將尚未散去的薄薄霧氣也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青色。往日里洒掃的沙彌尼和來往的婢女都是不見人影,唯有不知名的小鳥在花木深處你唱我和地吊著嗓子。

一片寂靜之中,庭院靠西的涼亭里,突然傳來了一陣細碎的人語。那涼亭四下開闊,半個人影也藏不住,說話的人卻依舊把嗓子壓得低低的,彷彿亭外每一根樹梢上都可能藏著偷聽的耳朵。只是說著說著,其中一人突然拔高了聲音:「什麼叫找不到人了?尼師這話是什麼意思!」

鏡月恭恭敬敬地欠身行了一禮。大約一夜未睡,她的雙眼微紅,僧袍發皺,面孔顯得極為憔悴,聲音倒還鎮定如常:「少夫人息怒,貧尼也不大清楚裡頭的緣故。貧尼昨夜一直守在楊娘子的院子里,沒敢出去一步,少夫人適才來傳那幾個弟子時,貧尼才曉得她們都沒在房中。小廟的規矩原是出家人就該出外化緣,這幾日因韓國夫人施齋,弟子們才日日就近吃齋,如今出去化緣也是尋常,還請少夫人且等一等再說。」

楊嵐娘冷冷地盯著鏡月,不發一言。她顯然剛剛梳洗打扮過,臉上妝容齊整,迎蝶粉少說也打了三五層,身上是一件簇新的碧色團花夾纈胸襦裙,與滿園的綠意相映生輝,只是此刻襯著她粉底都掩不住的灰敗臉色,那原本鮮活的綠色彷彿也帶上了一股隔夜菜般的晦暗,目光也顯得愈發陰沉。鏡月不安地挪了挪腳步。訥訥道:「要不,貧尼讓弟子們去附近找一找?卻不知少夫人此刻著急傳喚她們,所為何故?」

楊嵐娘微微一怔,阿媛空洞的眼神、武敏之沾血的白袍在腦中一閃,她無聲地吸了口氣,才把那股鑽心的滋味強壓下去,臉上又恢複了豪門主婦的端嚴,語氣也是無懈可擊的淡漠:「楊娘子那邊如今只有兩個婢子,總要人做些粗活,與其找旁人,倒不如就用昨夜那幾個。」

鏡月明顯地鬆了口氣:「原來是為此事,少夫人放心,這附近原有些殘疾之人靠著為寺院效力度日,不如貧尼這便找上兩個聾啞的老婦去那院里伺候?」

楊嵐娘皺眉不語,一時有些拿不准她是真的糊塗,還是故意裝傻。出了這樣的事,知情者自然都要扣住,自己昨天心神大亂,一時竟沒注意那幾個尼姑是何時離開的……看著面前這張神色恭謹卻並不卑微的面孔,昨日的點點滴滴在她腦海里漸漸連在一起——當時看著一切安排都是尋常不過,可這麼大的事,如今除了那幾個尼姑婢子,竟再沒驚動旁人,這樣的安排,豈是糊塗人隨手能做到的?

她心中大凜,臉色倒是柔和了一些:「明人之前不說暗語,尼師原是恩慮周全之人,只是那幾位師父,還是早日請回寺院才好。畢竟事關天家,若是漏了一句半句出去,不曉得要害多少人!」

鏡月垂著眼帘笑了笑:「少夫人過獎,貧尼愚鈍膽小,因此凡事上都會多個小心,弟子們也是如此。唯一可取的,不過是一片向佛的虔心罷了。夫人放心,菩薩在上,貧尼不敢妄言,這等大事,我等若敢搬弄口舌,讓旁人聽見了一星半點,便讓我等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楊嵐娘眉頭不由皺得更緊,有些事情,不是她放心不放心的問題,而是太過要緊,絕不是一個毒誓就能應對過去的,別說老夫人那邊,就是她自已……她放緩了聲音,一字字道:「尼師名德重望,我自然是信的,只是那幾位小師父到底還年輕,昨日又受了驚嚇,難保不私下議論,犯下大錯。讓她們在這邊院子里多待幾日,也是為了她們好。尼師德高望重,我等再是兒狂妄,也不敢對尼師如何。倒是幾位師父若是就此不見蹤影,旁人難免不會疑心尼師另有圖謀,這又是何苦?」

鏡月臉色變得鄭重起來:「少夫人,菩薩在上,貧尼不敢誑語,貧尼是當真不知這幾位弟子如今在何處。我宗原是最重苦修,弟子們出門修行個一年半載也不算什麼,這幾位弟子又都是受了足戒的比丘尼,終南山內外,哪裡去不得?少夫人說得有理,她們都還年輕,又受了驚嚇,若說她們會不知死活在外妄議,貧尼敢以性命擔保,她們決計不敢!但若說她們一時糊塗,嚇得悄悄跑了,卻當真是難說。少夫人您看,這該如何是好?」

楊嵐娘原本就不好看的臉色頓時更加陰沉起來。她們要真是跑了,這終南山裡的佛寺少說也有上百家,難不成還能一間間找去?三階宗的出家人又的確最能吃苦挨餓,這時節往野地里一鑽,只怕神仙也找不到她們!她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那幾位都是尼師的高足,下落么,自然還得著落在尼師身上!」

鏡月嘆了口氣,語氣卻十分平靜:「貧尼願聽任少夫人發落。」

楊嵐娘冷笑了一聲,正要擱下兩句狠話,鏡月已退後一步,深深地彎腰行了一禮:「少夫人請聽貧尼一言。其實少夫人不必太過憂心,這幾位弟子既然都受了足戒,哪個敢犯口舌?犯戒之業從來都是最重。所謂劫數,原本都是因業而生,若是為避劫而造業,日後定然會有更大的惡果!這世上的造業者,誰能逃過報應?不報今生,必報來世,不報自身,必報後人!所謂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少夫人如此慧根,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楊嵐娘臉色微變,低聲喝道:「尼師!」這鏡月說的是她的弟子們嗎?分明是在說自已若是為了捂住醜事而殺人滅口,以後是會遭到報應的!

鏡月抬頭誠懇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