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03章 長袖善舞 短兵相接

裴炎的答覆,比預想中的來得還要快些,而且直接得讓人有些措手不及。

裴行儉和琉璃聽得回報迎將出去時,院門口剛剛掛起的燈籠,正照在裴炎的碧色襕袍上。燈光給他的面龐籠上了一層微黃的光暈,也把那個剛剛到達嘴角的微笑染得多了幾分溫度。眼見裴行儉已到跟前,他不急不緩欠身行禮:「守約兄,炎不請自到,打擾了!」

琉璃心內原有些嘀咕:印象里裴炎似乎是個不愛走動的,兩家雖然都住在永寧坊,以前卻從沒上過門,這回怎麼突然轉了性?只是一眼看到他,不由還是暗暗點頭:這位果然是長得越來越讓人肅然起敬了!

裴炎的頜下留起了一把半尺多長的齊整鬍鬚,那張原本太過冷峻的面孔似乎多了幾分溫和儒雅;而一行禮一開口,雖是再尋常不過的作揖寒暄,也自有一份如對大賓的端嚴法度。

琉璃不由自主便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背脊。

裴行儉走上兩步,含笑抱手:「哪裡的話,子隆真真讓人喜出望外!」或是因為身量更高,笑容更暖,當他站在裴炎對面時,燈光似乎都被他分去了多半,原本肅穆的氛圍也頓時輕鬆了下來。

琉璃嘴角不由微揚:如果說裴炎看去像一幅端莊規範的漢隸拓本,裴行儉就是魏晉的行草名帖,雖然筆筆都似漫不經心,卻是神韻天成,風骨無雙——李治不愧是書法鑒賞家,挑選起居舍人的眼光,的確是一等一的高明……裴炎也看見了琉璃,微笑欠身:「嫂夫人。」

琉璃剛想回禮,從裴炎背後又傳出了清柔的一聲:「見過阿兄阿嫂。」一個嬌小的身影走上一步,盈盈低頭行禮。

琉璃立時猜到了來人的身份——於夫人告訴過她,崔岑娘早已病逝,裴炎先是迎娶了一位劉氏夫人,成親沒兩年也是一病而亡,八年前又娶了岑娘的庶妹為繼室,「莫看是庶女,竟是個難得的齊全人」。她心裡多少有些好奇,忙上前兩步,笑著對兩人還禮:「不敢當。這位可是崔家妹妹,快請進。」

崔氏抬頭微笑,在燈光下,秀麗的面龐就如一朵白茶花在緩緩綻放:「妾排行十三,多年不見阿嫂,阿嫂的風儀竟是尤勝當年。」

琉璃愣了愣,眼前的佳人的確眼熟,她一時卻記不起到底在哪裡見過。

「說來阿嫂當年在別院湖旁揮筆畫下的水墨牡丹,氣韻生動,至今還如在眼前……」

琉璃眼睛一亮,腦海里一個少女的身影頓時清晰起來——當年在裴家別院的斗花會上,崔 帶的小妹不正是十三娘么?那時她年紀尚幼,卻已寫得一手好詩……她不由笑了起來:「十三娘慧質天生,出口成章,才真真讓人佩服。」

那邊廂,裴行儉與裴炎也寒暄了幾句,轉頭交代道:「你好好照顧弟妹,我帶子隆去看看我在西疆拓的碑文。」兩人轉身往外院書房而去。

琉璃也引著崔十三娘往裡走。這院子雖然早已被於氏婆媳收拾過,卻到底還缺些裝點,上房裡更是連待客的飲具都未來得及收拾出來,琉璃抱歉不迭。

崔十三娘笑道:「原是子隆性急了,收到阿兄的帖子,歡喜之下立時三刻便要過來,我攔都攔不住。」她四下打量了幾眼,「聽聞阿嫂是昨日才到京,如今處處便能這般齊整,換了是我,還不曉得是怎樣一副兵荒馬亂!」

琉璃解釋道:「原是阿母早幾日便打發人來收拾過了,我自己帶的東西還亂著呢,好些都還未分出箱來。」

崔十三娘微笑頜首:「是邢國公夫人么?早些年我在宮宴上也曾有幸被夫人提點兩回,這才曉得國夫人中,原來也有這般熱心肯提攜後輩的!阿嫂好福氣!」

她原本生得便好,說起話來更是時時含笑,字字妥帖,讓人如沐春風。琉璃暗暗點頭,難怪於夫人會誇讚她「齊全」,果然是玲瓏剔透!不知怎地,突然間又想起了模樣太過病弱、待人也有些冷淡的岑娘,心頭不由一陣悵然。

崔十三娘端起杯盞喝了一口剛上的棗漿,愜意地眯了眯眼:「原先岑娘姊姊便常與我們說起,阿嫂最有慧心,任是什麼尋常東西都能做出不一般的美味來。果然如此。」

大約也是想起了岑娘,她低聲嘆了口氣:「其實,岑娘姊姊一直很是有些抱憾,說是那時因中秋勞累染了病,未能親身去送別阿嫂,只怕會被阿嫂誤會了。」

琉璃忙道:「哪裡,這全是我的不是!當日她身子不好,還記得送了那般用心的一份程儀過來,我感激還來不及,怎麼會誤會?只是當日我忙著收拾行裝,便沒有多說;到了西州後又是諸事繁忙,竟未曾給她寫過一封書信,原想著……」原想著遲早要回長安,遲早都會再見面,卻沒想到,有些人卻是再沒有遲早了。

兩人一時都沉默下來。琉璃低頭喝了口漿水,索性轉了話題:「 妹妹這些年還好吧?」在她的印象里,比起岑娘來,十三娘似乎跟那位崔 關係更為親近。

十三娘眼睛一亮:「多謝阿嫂惦記。 姊姊這些年也經歷了些事,如今倒還好。不瞞阿嫂說,我這姊姊性子有些高傲,等閑人都不放在眼中。當年阿嫂毅然散盡家產,隨夫君就任,她聽得此事,腸子都悔青了,只道自己是個有眼無珠的。此次知曉阿嫂歸京,姊姊定會登門致歉,還望阿嫂大人大量,寬恕則個。」

琉璃笑著搖頭:「她原是心直口快之人,我怎會怪她?」如果不是遇到了十三娘,她都想不起崔 這個人了,更別談去記恨。

十三娘展顏而笑,想了想又道:「其實還有一個姊姊,心內對阿嫂更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十年來只想跟阿嫂好好告聲罪,卻又沒臉給阿嫂寫信,更莫提來見阿嫂。」

琉璃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卻見十三娘嘴角依舊抿著笑意,眼睛卻是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心頭不由一動,想了想笑道:「是么?到底是哪個崔家姊妹?」

十三娘輕聲道:「是河東公府的世子夫人,靜娘姊姊。」

琉璃原本便已猜到了幾分,聽得這名字,倒是有點意外:「原來是崔夫人。」長安的女眷來往,只有關係親近的才會以閨名相稱,這位世子夫人當初得罪裴炎可是得罪得不輕,如今跟他的新夫人卻是如此親密……十三娘嘆了口氣:「阿嫂想來也知曉,裴世子原非大長公主所出!其實世子的母親,就是靜娘姊姊嫡親的姑母。她生下世子便過世了。河東公由先皇做主尚了大長公主時,世子才周歲,被大長公主養在身邊,萬般嬌寵。她原本是想給世子娶個宗室女的,河東公卻不肯毀約。因此大長公主對這門婚事,一開始就不大滿意。」

琉璃好不吃驚,這事她還是第一次聽說。她一直以為裴承先是臨海的兒子,才會那般驕橫霸道,全然不似裴氏子弟,聽十三娘的意思,原來是故意被養歪了?如此說來,河東公府明明不缺管事娘子,卻總是由世子夫人親自出面來做那些又得罪人風險又大的事情,也是這位大長公主特意安排的?

崔十三娘看了琉璃一眼,低聲說了下去:「這般情形下,靜娘姊姊的處境可想而知。有些事她就算不願去做,不敢去做,又如何敢不去做?何況世子的性子又是隨意慣了的,只道公主對他不薄,何嘗能體諒靜娘的難處?靜娘那幾年裡,過得極是煎熬,凡事略不如大長公主的意,在院子里被晾上半個時辰也是常事!」

「說來還要多謝阿嫂在芙蓉宴上的那番隨機應變。靜娘姊姊自知無路可退,可她膝下有稚齡幼女,背後還有父母家族,總不能讓他們也一道背上黑鍋,因此當日就給大長公主留書一封,言明『父母尚在,敢不自珍,歸家侍疾,以盡本分』,轉身便回了崔家。」

琉璃微微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難怪大長公主當夜便病倒了,原來首功還不是自己,而是這位毅然反出河東公府的崔靜娘!

看見琉璃的笑臉,崔十三娘的臉色也放鬆了許多:「靜娘姊姊回到崔家後便大病了一場,說是回想那幾年,竟如做了場噩夢,自己都不明白怎麼做下了那些事!」

「她原是打算和離的,兩家都已議好章程,只待風聲過了便辦,誰知便出了阿兄去西域任職的事,之前的事也突然都傳了出來。世子找到靜娘追問,得知真相後險些沒發狂,還是靜娘好生勸慰了他一番才罷。經此一事,兩人倒是好了。」

「只是那時大長公主病情還不算太重,性子卻越發乖戾,對靜娘又是深惡痛絕,百般刁難。河東公雖有心維護,到底力不能逮。世子索性以求學為名,遣散姬妾,搬出了公府。這些年裡,世子一心向上,靜娘也是勤勉持家,如今無論裴氏族人還是崔氏姊妹,哪個對他們心裡不敬服?」

「不過如此一來,卻也有一樁不好,兩人不在府中,消息難免閉塞。因此河東公今年四月病倒之後,世子與靜娘竟是隔了兩日才知。偏偏常樂大長公主又進宮告了一狀,說世子離府別居,不願在床前侍疾,惹得聖人大怒。世子與靜娘要回府盡孝,那邊也不許他們進門,還是多虧遇見了蔣奉御府上的凌夫人,這才進了門。這幾個月里,兩人日夜守在河東公與大長公主的病床之前,熬得都脫了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