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01章 人間四月 約法三章

四月是長安最美好的季節。

立夏前的幾場小雨,終於洗凈了漫天飄舞的楊花柳絮。在重新變得澄澈的天空下,長安城明潤得宛如一幅水墨未乾的工筆長卷——卷頭是數百年來碧波蕩漾的曲江池,卷中是掩映在黃土垣牆和濃綠槐蔭中的無數粉牆黑瓦,卷尾則是龍首原上那座修葺一新的大明宮。

與莊嚴肅穆的太極宮不同,如今已改名「蓬萊」的這座新皇宮氣象高華卻不失明媚。一進丹鳳門,便有龍首渠的清流穿牆而過,兩岸的萬條垂柳似乎把宮牆都染成了綠色;煙波浩渺的太液池邊,四年前種下數千棵梧桐隨著地勢起伏,仿若一襲深翠的地衣。坐落在這樣的湖光山色之間,那些朱楹碧瓦的宏偉宮殿都生生多了幾分秀麗風姿,在四月的微風中,為這幅長安立夏圖添上了最華美的一筆。

只是當這熏人如醉的微風吹到紫宸殿門前時,卻彷彿變得沉滯起來——高高的台階下面,一字排開肅立著五位官員,清一色的大紅襕袍,清一色的凝重神色,若不是那五把在風中微微抖動的鬍鬚,看去倒像是五尊大同小異的雕像。

他們眼前的紫宸殿,是新皇宮三大正殿里最小也最冷清的一座,莫說去比那氣勢恢宏如日初升的含元殿,就是跟天子平日上朝用的宣政殿相比,也差得不止一星半點,前殿往南不過四十步就是一道宮牆,後殿的寢宮則直接通往內廷,門前既無儀仗,也沒幾個侍衛,是座名副其實的便殿。然而所有的人都知道,能被召進這裡議事是何等難得的榮耀——那是大唐宰相和天子近臣們才擁有的特權,號為「入閣」。

廊下的這五位官員倒不是從沒享受過入閣的待遇,只是聯繫到最近的那些隱隱約約的傳聞和眼下這個辭春迎夏、百官休寧的日子,這一回的召見實在是太容易讓人浮想聯翩,他們也不得不拿出最莊重的態度,以表示自己絕沒有胡思亂想。

在這樣一片沉重得能壓死駱駝的寂靜中,從殿門方向傳來的輕巧腳步聲便顯得分外響亮了。眾人的儀態頓時愈發端莊。一個青衣小宦官快步走了下來,白凈的小圓臉上滿是殷勤的笑容:「諸位……」

一語未了,不遠處突然有人銳聲道:「聖人眼下可在殿內?」

眾人都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只見一架腰輿不知何時已到了庭前,發話的女子不等腰輿停穩便一步跳下,快步走了過來。她的年紀已是不輕,一身簡潔的石青色衣裙絲毫不顯奢華,只是身材高挑,目光銳利,大步流星之下更是氣勢逼人。

小宦官吃驚之下,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大、大長公主,聖人就在外殿,只是……」

女子一記眼刀橫了過去:「只是什麼?還不快去回報!就說常樂有急事求見,聖人再不管管,我們這些人就要被人踩到泥里去了!」

小宦官唬了一跳,再也顧不得其他,轉身飛跑進去。不多時,隨著裡頭傳來的一聲「有請」,常樂大長公主提裙而入,一陣風般消失在殿門內。

五人不由面面相覷,他們自然都知道,這位常樂大長公主在宗室里威望頗高,也極得聖人的敬重,平日里就經常出入宮廷,今天這麼急怒而來,難不成真是出了什麼大事?

果然沒過太久,就見兩個小宦官疾步而出,分頭奔向紫宸門和殿中省的方向,顯見是傳旨去了。

日頭一寸一寸地向西邊挪去,殿內卻再也沒有傳出別的動靜,五人全身的骨頭也彷彿在一寸寸地變成僵石,眼角瞅著身邊同僚依舊端嚴的身影,又不敢鬆懈下來。正難受間,殿門內終於又傳來了腳步聲。一個穿著五品硃色衣袍的內侍踩著碎步走了出來。眾人認得正是天子身邊伺候的內常侍竇寬,不由都是精神一振。

竇寬在台階上立定腳步,拖長了聲音:「聖人口諭——」

「西台侍郎楊弘武、戴至德,東台侍郎李安期,東台舍人張文瓘,司列少常伯趙仁本,生性忠謹,操履貞固,特各賜紫竹席一領!」

紫竹席?那五雙原本聽見「口諭」時有些暗淡下去的眸子驀然間又亮了起來。謝恩聲中,五個大紅的身影幾乎齊刷刷地矮下了半截。唯有年紀最大的楊弘武始終比旁人慢了半拍,加上久站之下手腳發木,頓首之後,一時竟是起不得身。竇寬趕緊上前兩步將他攙了起來,口中笑道:「楊侍郎辛苦了。」

楊弘武忙道了兩聲「不敢」,正想再問一句聖人是否還有別的吩咐,竇寬已微笑揚聲:「今日有勞各位久候。只是適才常樂大長公主來報,臨海大長公主夫婦病重,聖人正急著宣召相干人等前去照料,一時只怕無暇分身。諸位不必等著進去謝恩了,竹席稍後會送到各位府上。」

這原是預料中的事情,五人臉上的神情卻都變得有些異樣。抬頭看著台階上那幽深的殿門,有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有人眸中光芒閃動,只有楊弘武怔怔地站在那裡,神色竟是說不出的複雜。

在他們看不到的紫宸殿後門,一個瘦小的人影輕巧地閃了出來,快步走向北邊。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後,這身影便出現在含涼殿的書房裡,那張討喜的小圓臉上依舊掛著微笑,只是此時笑紋都僵硬得就如他正在打結的舌頭,讓人恨不能幫他一把捋平了才好。

在他面前三四步處,皇后武氏隨意散坐在屏風榻上,一身家常的湖色襦裙,把那張圓潤柔美的面孔映襯得皎若滿月。聽著小宦官結結巴巴的回報,她的語氣倒是更柔和了幾分:「到底是『是』,還是『不是』?你慢慢說,難不成怕說得慢了,我會罰你去洗衣坊做苦役?」

小宦官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皇后是在跟自己開玩笑,見屋裡的幾個宮女都抿嘴微笑,他忙咧嘴乾笑了一聲,臉色到底放鬆了些許:「啟稟殿下,不是聖人吩咐了侍郎們什麼事務,是、是常樂大長公主突然進宮告狀了!」

「喔?」武后微微直起了身子,目光中露出幾分興味。

小宦官咬了咬牙,索性一口氣說了下去:「常樂大長公主跟聖人回報說,臨海大長公主與河東公如今都是卧床不起,身邊卻沒有得力的人伺候,河東公世子離府別居,自己逍遙快活去了,司宗寺對此不聞不問,府里連略好些的太醫都請不到;還說臨海大長公主如今已是病得不成人樣了,宗室們看著都很是寒心!」

「聖人聽了也有些動容,立時傳旨給司藥局的當值御醫和司宗少卿,令他們即刻去河東公府診脈探視。常樂大長公主又很是說了些臨海大長公主這些年來的艱難,聖人已應了她,會追究有司的怠慢之責,還說過幾日得閑了,他會親自去探視臨海大長公主……」

說到後來,小宦官聲音不由越來越低。他雖是頭一次來含涼殿,這邊的忌諱倒也知道一二。臨海大長公主,那可是公然得罪過皇后的母親、宗室里最不招皇后待見的人物;聖人如今竟如此厚待於她,皇后豈有不惱之理?

武后嘴角的微笑卻是絲毫未變,聽到最後一句,才垂下了眼帘,沉吟片刻後問道:「河東公府那邊的情形,常樂大長公主到底是怎麼說的,你還記得么?」

小宦官不敢怠慢,將常樂的那一大篇話又複述了一遍:臨海如何久病不愈,河東公又如何突然病倒,兩人都卧床不起,床前卻只有次子盡孝……武后默然聽著,開口時已轉了話題:「那幾位侍郎難不成一直在外頭等著?」

小宦官暗暗鬆了口氣,忙道:「那倒是沒有,聖人讓竇內侍出去跟幾位侍郎說了一聲,他要先處置臨海大長公主的事,給每人賞了一領紫竹席,」武后細長的鳳目突然一眯,眉宇間頓時多了份難言的寒意。小宦官只覺得一陣劇寒直透骨髓,舌頭不由自主又開始打結:「讓他們先、先回去……」

武后眸中的厲色卻是轉瞬即逝,神色平靜地點了點頭,聲音也依然柔和親切:「好,我都知曉了。你是叫阿福吧,果然是個老實的,回去之後好好用心伺候聖人,這宮裡,自然少不得你的前程。」

阿福一口氣頓時鬆了下來,膝蓋一軟,就勢跪倒在綿軟如雲的團花地衣上,顫聲道:「謹遵皇后吩咐!」突然福至心靈,又添了句,「多謝殿下恩典!」

武后瞅著他微笑起來:「小機靈鬼,玉柳,賞!」

小小的大紅彩綉緞面荷囊,不知裡頭裝了什麼,有些沉,也有些涼。阿福卻覺得自己的掌心一陣陣地發燙,幾乎不知該怎麼拿才穩妥,猶豫片刻,到底還是雙手將荷囊捧在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垂首一步步退了下去。

他的姿態依然恭謹,腳步卻變得穩穩噹噹,彷彿知道從此刻起,他已踏上了這座皇宮裡最寬敞平順的道路。

含涼殿的書房裡,氣溫卻漸漸冷了下來。幾個宮女早已悄然退下。武后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太液池,良久沒有出聲。明凈的水光天色透過新換的淺碧色窗紗照在她的臉上,那側影清晰沉靜,卻又帶著說不出的冷意。

玉柳心裡也是越來越沉:剛才聽到的事雖似尋常,可若是處置不妥……她正要開口,武后卻緩緩轉過頭來,語氣平淡得沒有半點波瀾:「傳我的話,讓他們在給五位侍郎府上送竹席時再加一份冰,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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