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西域篇 第129章 士之一怒 心之安處

正午時分,一輪白晃晃的日頭高掛中天,生生將這片無遮無攔的碎石戈壁烤出了一股盛夏的熱辣氣息。幾十匹突厥良馬從柳中一口氣跑到大海道的入口,此時馬脖頸上都冒出了一層白沫般的細汗,更莫說馬上的騎者。

因此,當一大片清亮的綠色出現在道路前方,碧綠的枝葉中隱隱看得見冒出炊煙的屋頂和粼粼的波光時,所有人都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終於到大沙海了!再往前便是赤地千里的大海道,是突厥大軍不準備周全也不敢輕易進入的荒野絕地!

馬隊前列的監察御史楊悅抹了兩把額頭的汗水,轉頭看向此次領隊的令狐校尉,「咱們是不是在這裡略歇歇馬力,也補充些食水?」

令狐校尉眯著眼睛看了遠處的綠洲一眼,斷然搖頭,「在此處歇腳只怕還不是十分妥當,咱們不如在湖邊飲馬片刻,還是加緊趕路要緊,待會兒過了這片戈壁灘,再出了前面的那座山,才能算是真正安穩。」

楊悅心裡暗暗的嘆了口氣,倒也不好說什麼,此次高都護在疏勒城的交接原本就不大順利,也不知這位蘇海政得了什麼失心瘋,如今都是什麼情形了,竟然還想帶上幾車財貨走,最後連高都護都忍無可忍的拂袖而去,他才清醒過來。如此一來,便生生耽擱了一日多!據疏勒的哨兵們回報,這些日子城外有幾撥斥候出沒,可見那幾部突厥人並未死心,自是大意不得。這位令狐校尉是疏勒鎮的軍官,對西疆瞭若指掌,他既然說不能停留,還是聽他的話才好。

一行人進了綠洲,在湖邊下了馬。蘇南瑾第一個一跤坐到了地上,臉上蒼白的靠著一棵柳樹只喘粗氣,卻不等氣息調勻,便從懷裡掏出一個胡餅,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在西州地牢里的兩個月,讓他終於知道了飢餓究竟是怎樣可怕的一種感覺,那些日子每天都是兩頓冷粥,一個胡餅,他有時真以為自己會活活餓死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好在老天有眼……麴崇裕,裴行儉,還有那個姓張的賤人!有朝一日,他總會回去找他們算這筆賬,或許回了長安便可以想法子開始算!

想到痛恨處,他惡狠狠的一口咬了下去,一個不留神,嗓子卻被一大塊胡餅堵得死死的,氣都喘不上來了。

蘇海政並沒有多看被胡餅噎得直伸脖子的兒子一眼,而是默然回頭看著來路。二十多年前,他曾作為沙州刺史跟隨阿史那社爾將軍從這裡揮軍而下,大開殺戒;七年前,他也是懷揣著一紙伊州都督的任命從這條路進入西疆。早年的意氣風發,當年的茫然和憤怒,早都已然化成了馬後的煙塵!而如今,他卻要以花甲之年,背著臨敵怯戰的罪名,兩手空空、一身白衣的回到長安,還不知要被多少人恥笑!

他錯了!他原不該那麼心急,明知道裴行儉不好相與,便該把計畫訂得再周密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若是當初能定下一條進可攻退可守的計策,又何至於一敗塗地到今日的地步!自己的一番心血數月征戰,竟然成就了仇家的青雲直上!便是好容易留下的那幾車金銀,也只能拱手送給高賢那廝,還有留在大都護府的那些金銀珠寶,也不知那梅主簿會不會妥妥噹噹的幫他送到長安去……

蘇海政的牙關越咬越緊,握在手裡的胡餅一口未吃又放了回去。

小湖的另一面,是一座雙層土胚建造的邸店。從門內走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身穿本白色的衣裙,微黑的小臉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直往這邊看,回頭不知說了句什麼。一個夥計打扮的年輕人跑了出來,抬頭看見這許多人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帶著一臉標準的殷勤笑容小步快跑迎了過來,「諸位長官,這時節行道好生辛苦,不如到小店裡去喝一碗羅闍解解暑氣?也耽擱不了什麼時辰,過了咱們這一處,長官們便是想喝也無處去要了!」

那又酸又涼的羅闍粥……好幾個西疆軍卒喉頭都忍不住動了動,令狐校尉低頭看了一眼蘇南瑾蒼白的臉色,想到這處邸店十幾年的名聲,到底還是點了點頭,「好,一人一碗,喝完便走!」

眾人走到邸店門口,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也笑嘻嘻的迎了出來,殷勤的引著眾人往裡走。只見這邸店雖小,卻收拾得十分乾淨,伴著一碗碗羅闍粥上來的,還有幾樣賣相頗佳的糕點和肉乾,正是下粥的絕佳搭配。令狐校尉也忍不住一樣嘗了一口,回頭笑道,「徐娘子,你家廚子的手藝越發好了。」

徐曉娘笑道,「那便多吃些,吃完了讓夥計們再上,管保諸位盡興。我這便出去幫諸位看一眼那些好馬,莫教大沙海的皮小子們偷著騎去了……」

她笑盈盈的出了門,卻見先前立在門口的少女已從馬棚里牽出了邸店裡最好的那匹馬,不由笑著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懋棋,當心些!」

少女滿不在乎的揚眉一笑,翻身上馬,撥轉馬頭便向大海道奔去,輕盈的身子宛如一隻白色的蝴蝶,轉眼便消失在綠楊碧柳之間。

徐曉娘大聲罵了起來,「死丫頭,快回來!你怎麼又野去了!」

大約是因為這家大沙海邸店的肉乾和酥油餅做得實在可口,夥計們又添得殷勤,原本只準備喝一碗粥的諸人足足喝了三碗才放箸。待得再次上馬,人人都是一肚子食水,到底不好像先前那般縱馬狂奔,卻也不敢再耽誤時辰,一口氣未停的過了二十里戈壁灘,又上了山路,一路盤旋起伏,待到山口在望時,已是夕陽西下時分。

令狐校尉眯著眼睛看了看空蕩蕩的山口,不由鬆了口氣。出了這座山,再走幾里便是驛站,只要此處沒有伏兵,此後一千多里的大海道上,不會再有什麼危險。待得把這行人送到玉門關,自己便算是完成了新任大都護髮下的第一樁任務——偏偏自打接了這道命令,他就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安。其實,他才不在乎蘇氏父子能活多久,只是希望他們不要死在自己眼前罷了……

遠遠的,山口之外的一塊岩石突然動了一下,令狐校尉大吃一驚,幾乎想揉揉眼睛,定睛細看,才認出是一名全身黑衣,又騎著深色大馬之人,衣服馬匹的顏色與他身邊的岩石几乎一模一樣,也不知他是先前隱身在岩石之後,還是控制馬匹和氣息的功夫實在驚人。可無論是哪一種,似乎都不算是一個好兆頭!

令狐校尉握韁的左手不由一緊,游目四望,並不見有別的動靜,那位騎士似乎也沒有隱藏身形的意思,只是靜靜的立在那裡。

令狐校尉的身後,不少人也看到了那位騎者,有人驚「咦」了一聲,「山口有人?」這行雖然只有三十多人,大多卻是軍中精銳,不少人略一打量來人,立刻都警惕起來,微微弓起身子,放慢了馬速。

眼見眾人已慢慢出了山口,離那塊岩石不過一百多步,那人依然一動不動的端坐在馬上,有人忍不住高聲喝道,「來者何人?為何攔路?」

一道雄渾的聲音在曠野上遠遠的傳了出去,「我只攔姓蘇的,其餘人等,盡可自行離去!」

眾人忙前後顧盼,身後的山頭之上,兩旁的亂石之中,顯見都沒有伏兵,有人忍不住嘀咕道,「此人是瘋癲了么?」蘇海政與蘇南瑾聽到那句「姓蘇的」,原本心已提到了嗓子眼裡,此時不由也鬆了口氣,蘇南瑾更是冷笑起來,「找死!」

此時距離已近,看得見此人年紀大約三十多歲,身形挺拔,濃眉微須,給人的感覺十分奇異:看他的打扮裝備似乎是突厥騎兵,但開口說的又是地道的河洛官話,明明不過是一人一馬站在那裡,卻讓人覺得他已把這片原野都封鎖得嚴嚴實實……令狐校尉的眉頭不由緊緊的皺了起來,自打出了疏勒城之後便如有芒刺在背的不安感來得愈發強烈。

他定了定神,帶馬迎上幾步,大聲道,「我等奉大唐天子之命,押送欽犯蘇氏父子入京侯斬,你還不速速退下,莫要耽誤了朝廷大事!」

來人並不理會,只是手上一抬,張弓搭箭對準了他們,令狐校尉忙「吁」的一聲勒住了馬,大聲喝道,「聽你說話也是唐人,怎麼?竟是要公然違抗聖意么?你若再攔著道路,莫怪我等手下不留情面!」

來人依然只是沉聲,「留下蘇氏父子,某不想濫開殺戒!」

好大的口氣!有人忍不住令狐校尉身後低聲道,「校尉與他啰嗦什麼,我等衝上去殺了他便是!」

令狐校尉沒好氣的回頭瞪了他一樣,「你沖么?」押送蘇氏父子原本便不是什麼好差事,難不成還要為他們搭上一兩條人命?

那人頓時一噎,不大好意思的搖頭笑了起來。

御史楊悅見令狐帶馬不前,不由有些不大耐煩,來人口口聲聲要留下蘇氏父子,分明是突厥胡人,大約是要給他們那個什麼可汗報仇,與這種人有何可說的?他提馬上前幾步,厲聲道,「蘇氏之罪,自有大唐天子定奪,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冒犯天朝,劫持欽犯,莫不怕惹怒朝廷,令你部落血流成河!」

來人的聲音驟然嚴厲起來,「某的部落,早已血流成河!縱然惹來天子之怒,流血千里又如何?今日某隻要他蘇氏父子流血五步,將頭顱留在西疆!」

「擋我者死!」

最後四個字,帶著一種金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