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西域篇 第060章 月圓之夜 白骨之間

營寨的夜晚似乎來得格外肅靜,隨著夜幕徹底籠罩下來,帳篷四周的腳步聲、交談聲,遠處不時響起的號令聲都漸漸消失,唯有秋風拍打帳篷的聲音變得分外清晰起來。

麴崇裕隨手用銀簽撥了撥案几上並不明亮的燭火,呆了片刻,還是起身走出帳篷。他所住之處是在整個唐營的後部,往外幾步走到營地與寨牆之間地勢略高的開闊之處,延綿數里的大小營帳便可收入眼底,皎潔的月光下,那些零零星星的火把和風燈看去越發黯淡,中部的火光密集處便被襯得格外顯眼,大約正是在開著慶功宴的中軍大帳。想到今日午間見到的那些嘴臉,他心裡不由冷笑了一聲。

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響,幾名巡營的士兵舉著火把從不遠處走了過來,領頭的隊長打量了幾眼麴崇裕,又腳步不停的帶隊離開。

這些晃動的火把在營地四周自然是隨處可見,麴崇裕往遠處看了一眼,二十里外便是賀魯的大軍營部所在,只是在今日這一戰之後,以賀魯那狐狼般的性子,在沒有探聽出虛實之前,是絕不會輕易出戰了……他正想得出神,卻聽不遠處有人笑道,「世子好興緻,竟然在此處賞月。」

看見迎面走來的修長身影,麴崇裕多少有些意外,「你怎地也逃席了?」

裴行儉走得不急不緩,臉上的笑容在月光中顯得分外清朗,「彼此彼此。」

原來也是個懶得應酬的,麴崇裕壓了壓嘴角的笑意,正色道,「麴某一介紈絝子弟,偶然押運糧草,竟遇到此等兇險,驚魂未定之下,自是無心宴飲,裴長史卻是蘇將軍得意門生,如此盛宴竟不告而別,又焉能說得過去?」

裴行儉嘆了口氣,「裴某豈敢不告而別,乃是不勝酒力,被人架出來的,也不知讓多少人滿心歡喜。」

麴崇裕一怔,自己之所以推了邀約,便是知道宴無好宴,只是看著裴行儉此刻分明毫無醉意的模樣,猛然想起西州的那次接風宴上他也是半路便被眾人灌得「大醉」,忍不住淡淡的道,「原來如此,此事長史從來最是拿手。」

裴行儉笑著搖頭,「被人灌酒滋味如何,世子心中有數,我倒真真是替那些美酒可惜,好端端的被人濁了味道。」

聽到「被人灌酒」四個字,麴崇裕臉色不由微變。在長安時,他最恨的便是參加那些宴席,看著那些宗室貴介帶著恩賞的神情向自己舉起酒杯,「玉郎,你莫不是覺得長安美酒不及你們高昌的?」

裴行儉已笑著轉了話頭,「再說,如此佳節,原該與一兩知己共酬明月,世子今日既已賞臉應邀,守約哪敢失信於君?」

麴崇裕回過神來,倒有些沒想到早間隨口的一句話裴行儉竟還記得清楚,一眼看到他手中果然拿著兩個酒囊,淡然道,「此酒風味固然頗佳,只是要拿來酬此明月,卻是不大容易。」難不成兩個人坐在這營中空地上對著月光喝?

裴行儉呵呵一笑,「世子請隨我來。」說完轉身便走。

麴崇裕心頭不免有些疑惑,邁步跟了上去,卻見裴行儉沿著營牆,一路向營地西北角走去,徑直走到後營的一處木製的瞭望台下,幾步跨了上去,也不知說了寫什麼,那兩位值守的哨兵便笑嘻嘻的走了下來。

到望台上去喝酒他也想得出來?麴崇裕不由呆了片刻,嘆了口氣,邁步登上望台。卻見裴行儉已悠然自得的坐在木欄邊上,見他冒頭,劈頭便把一個酒囊扔了過來。

麴崇裕忙偏了偏頭,一伸手接住酒囊,在裴行儉對面坐了下來。這望台不過是離地一丈半高、大小四五尺見方的簡易木台,四周是矮矮的木欄護板。只是隨意四下一看,他的心裡也不由暗贊了一聲。這望台視野極佳,又是圓月當空,月華如練,舉目遠眺,莫說這一大片軍營,便是鷹娑川一望無際的草甸,遠處波光粼粼的河流、湖泊,也是盡收眼底。兼之夜風清冷,拂面生涼,讓人心神都為之一爽。他忍不住擰開酒囊,仰頭喝了一大口,對著夜空長長了吐了一口氣,只覺得心底無數濁塵都被吐了出來。當此即,卻也無甚可說,只能笑道,「好酒!」

裴行儉笑著舉了舉手中的酒囊,「此酒乃新豐酒家埋入桃樹下十年方得,名為桃花,我卻覺得,細細品來,竟有殺伐之氣。」

酒香猶在唇齒之間,在悠長醇厚之外,的確自有一股清烈,麴崇裕心裡一動,不由又看了看眼前的大片軍營,這寂靜無聲的深黑色起伏輪廓之中,似乎自有一股隱隱殺氣,而撲面的清爽夜風裡,若是仔細分辨,在草甸特有的清香中也帶著些微的血腥之氣——前方數里便是大片的戰場,這幾日中,上千人的鮮血足以染紅了那大片的草原。他不由點頭嘆道,「若非身在沙場,的確品不出此酒的妙處,守約果然獨具慧眼。」

裴行儉不知想起了什麼,出神半晌,自嘲的一笑,「何曾是有慧眼?我不過是在沙場上痛飲過一回,畢生難忘而已。」

麴崇裕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難道裴行儉竟是曾入軍征戰過?可他的履歷自己明明記得很清楚,上面絕無次筆。

裴行儉自顧自的仰頭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囊才道,「世子不必驚疑,行儉雖不曾從軍,卻也曾於荒草白骨之間,喝了一夜的新豐酒,自此之後,便不輕醉。」

在沙場的荒草白骨之間喝酒?麴崇裕想了想才笑道,「守約這酒,果然喝得別出心裁。」

裴行儉搖頭而笑,語氣甚是平靜,「不怕世子見笑,六七年之前,行儉也曾日日醉生夢死。恩師看不過眼,帶我日夜急疾,來到一處他曾鏖戰過的沙場,當年那一仗甚是慘烈,我去之時雖已時過境遷,但荒野之間依舊是白骨隨處可見,還未入夜,便是陰風煞氣逼人。恩師丟了幾囊酒給我,讓我或是醉死沙場,與他當年的同袍手足作個新伴,或是放下酒囊,從此活出一個模樣來。」

麴崇裕略一思量便明白了過來,六七年前,也就是裴行儉的長子與結髮妻子先後夭亡之際,聽聞與那位號稱收留了他們母子的臨海大長公主不無關係,裴行儉日日買醉,大約便是因為此事,這恩仇之間的折磨,的確讓人……他不由輕輕的嘆了口氣。

裴行儉略停了停,竟是緩緩的說了下去,「那一夜,我對著荒草間的骷髏想了許久,若就此一醉不醒,想來不久也會化為這樣一堆白骨,無知無覺,無憂無喜,似乎也還不錯。可是喝了幾囊酒之後,又覺得隱隱有些不對,若人死則無知,那我來這世間一遭,難道就是為了做一堆這樣的無名白骨,好教親者痛、仇者快?若人死後有知,我又如何去面對那黃泉之下所有的親族?思來想去,我還是放下了酒囊,在荒草間睡了一覺,醒來時,正是日出東方。世間從此便少了一個酒鬼,多了一個祿蠹。」

他竟然曾在沙場白骨之間,這樣苦苦思索生死之事?麴崇裕心裡一陣驚悸。月光之下,看得見裴行儉的眉目間依然是一片清朗從容,彷彿說的不過是最平淡無奇的瑣事。麴崇裕不由看了他好幾眼,只覺得自己似乎是第一次漸漸看清了面前之人,靜默半晌,長出了一口氣,「你若是祿蠹,世間之人如我等,豈不都是米蟲?」

裴行儉搖頭一笑,「世子過獎。世間之人,若想不做米蟲祿蠹,何其難也!當日我也曾問過恩師,人生在世,不滿百年,王侯將相,鄉野匹夫,轉眼間不都是這一堆白骨,建功立業或是碌碌一生又有何不同?恩師告訴我,白骨自是絕無不同,只是在他看來,身為男兒,既來這世上一遭,總要令這世間,少一些荒野亂草間的白骨。因此若是為官,當澤及子民,造福一方,而為將者,則當以戰止亂,擒賊擒王!如此,便是自身最後化為白骨一堆,也無愧於天地,世子在西州的所做所為,自是不能以米蟲而論,裴某也不過是這些日子以來,才勉強算不得祿蠹。」

麴崇裕慢慢的喝了一口酒,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答言,依他來看,人生在世,若是不能快意恩仇,縱然無愧天地又有何趣?伯父和父親難道做過什麼有愧於天地之事?當年西州那萬千百姓難道都做了有愧天地之事?一旦淪為亡國君民,不都是一個任人宰割!只是裴守約……他若是這樣想,倒也不算奇怪,他沉吟片刻,還是笑道,「守約胸懷如此,崇裕佩服。」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不敢當,其實對於世子,行儉心裡也佩服得很,世子深謀遠慮,能屈能伸,只是裴某有一事不解,還望世子指教。」他頓了一頓才道,「以世子之才幹,為何執意自囿於西州?」

這一問的聲音極為輕緩,但落在麴崇裕的耳里,卻是嗡的一聲巨響,他驀然抬頭看著裴行儉,目光變得冰冷,半晌才嘲諷的笑了起來,「裴長史,你出身河東名門,又是大唐忠臣之後,有何等雄心壯志都不為過,請不必拿我取笑!」

裴行儉的目光依舊平靜,「世子所言差矣,若非這門第名聲,裴某大約也不至於險些做了草間白骨。所謂門第,其實與這酒囊有何差別?日日捧在手中,自是足以醉生夢死,若是放下,便什麼都不是。男兒如我等,學成文武,頂天立地,何必計較他人目光議論?世子,請恕我直言,你太看輕了自己,也太看輕了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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