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家族篇 第074章 宰相會食 禍亂之始

從太極殿往東出左延明門,便是門下省的官署所在,白牆黑瓦的建築雖不如太極殿雄壯華美,卻也自有一番端嚴氣象。

日頭剛剛開始西移,正是退食歸家的申正時分,穿著各色襕袍的官員陸續從朱漆大門內走了出來,或是沉默獨行,或結伴說笑,原本沉寂空曠的宮城裡頓時多了幾分生氣。

裴行儉手中拿著紫檀木的匣子,緩步走上青石台階,一路向官署正中的政事堂而去。剛剛跨進政事堂的門檻,就見堂上裴炎抱著一疊文書,站在御史中丞的袁公瑜的身邊,兩人似乎正在商量著什麼,看見自己都是一怔。

裴行儉向他們拱手笑了笑,倒是袁公瑜笑吟吟的先開了口,「裴明府倒是政事堂的稀客,怎麼今日也有公務來此回稟?」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非為公務,乃是前來歸還褚相的字帖。」

袁公瑜挑了挑眉頭,「褚相竟是又得了好帖?」

裴行儉看了人來人往的大堂一眼,笑而不語,此時沉迷書法之人太多,誰家得了張芝的真跡也不會到處宣揚,省得引來無數前來觀賞借閱的痴迷者。

袁公瑜倒也沒有追問下去,只是笑道,「可惜你和我都是來晚了一步,適才我方得知,今日竟是安排了宰相會食,如今幾位相公都已進了會食堂,沒有半個時辰只怕不會出來,只是這些文書卻是褚相點名今日要看的,我正想讓子隆留下等候,裴明府不如與我一道去外面走走?」

裴行儉微微一怔,褚遂良早間還說讓自己午後過來還帖,怎麼都沒提宰相會食的事情?看著袁公瑜那張熱誠的笑臉,只能笑道,「既然如此,我去尋個吏者,讓他轉交便是……」話音未落,一位官吏打扮的人快步迎了上來,「這位可是裴明府?」

裴行儉眉頭一皺,點了點頭,吏者笑道,「裴明府想是為早間之事來尋褚相?褚相有命,您來了之後直接去東堂內室,他隨後便到。」

袁公瑜頓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宰相會食原是大事,會食期間,百官無論何事都不得前去打擾,而諸位宰相在會食結束前也不能隨意退席。因此自己身為御史中丞,被褚相召來政事堂議事,只因路上遇到政事堂的吏官多說了幾句耽誤了時辰,也不得不這樣乾等在大堂里。可褚相怎麼會因為裴行儉的一張字帖便這樣破例?裴行儉何時竟已被他們器重到了如此程度?

袁公瑜只覺得臉皮上的笑容突然變得出奇的沉重,無論如何用力都有些掛不上去了,忙低頭咳了兩聲才緩過來一些,轉頭去看裴行儉,卻見他的臉上突然變得一絲表情也沒有,看著那位吏者的目光更是平靜得近乎冷漠。

吏者臉上的笑容顯然也有些掛不住了,欠身行了一禮,「裴明府,這邊請!」

裴行儉依然淡淡的看著吏者,那吏者低頭站在那裡,一句話也不敢再說。袁公瑜只覺得這情形似乎有點古怪,剛想說話,卻見裴行儉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奇異的笑容,似乎有些嘲諷不屑,又似乎有些如釋重負,開口時聲音竟是出奇的溫和,「有勞了!」回頭又向袁公瑜和裴炎拱了拱手,這才轉身不急不緩的跟在吏者的身後向東堂走去。

袁公瑜看著裴行儉的背影,怔了半晌,正想回身交代裴炎兩句,卻見西堂的門帘一挑,身形圓滾滾的長孫無忌與體態清瘦的褚遂良竟是聯袂而出,目不斜視的快步向東堂走去。

袁公瑜突然很想揉一揉自己的眼睛,直到東堂的門帘落下,遮住了那兩個紫色的背影,才回過神來:自己的確沒有看錯,是長孫太尉和褚相一道去了東堂見那位裴行儉!他呆了片刻,眼光一掃,只見政事堂外堂里來來往往的諸位吏房、兵房的諸位堂後官,人人臉上也都是一副痴呆的表情,心中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回頭向裴炎笑道,「你這位族兄果然好生了得!能讓聖上與太尉都如此另眼相看,只怕大唐再找不出第二位。」

裴炎的目光也正落在東邊依然微微飄蕩的門帘之上,聽到這話,淡淡的一笑,「子隆不敢與裴明府相比。」

袁公瑜看著裴炎那張冷淡的面孔,突然覺得心裡好受了一些,微笑著搖了搖頭,「子隆過謙了,你的人品學問有目共睹,要說也不過是運道差些,就如上回,明明是旁人的事情,偏偏正主兒置身事外,卻是你受那無妄之災,我聽人打趣你時,都有些替你不平。」

裴炎垂下了眼帘,「都是自家兄弟,談不上無妄之災。」

袁公瑜笑著連連點頭,「子隆果然是子隆,這番氣度便是常人難及。」他原是打算讓裴炎在這裡等著,自己出去轉上一圈,此時卻也不想走了,有一搭沒一搭的裴炎說著話,縱然對方惜字如金,也是興緻不減。

過了足足一刻多鐘的時間,東堂里響起了靴子走動和說話的聲音,就聽長孫無忌嘆道,「早就聽聞守約慧眼如炬,胸懷天下,今日才得領教,真是相知恨晚,日後有暇,還要請守約來寒舍盤桓一二才是。」

禇遂良也道,「我早便跟太尉說過,守約奇才也,如何?守約今日所言足以振聾發聵,只是天下人……唉,日後細說也不遲。」

門帘一挑,一紅兩紫三個人影先後走了出來,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都有些神色沉凝,裴行儉卻依然是一臉淡淡的笑容,走出門來便回身一揖,「舉手之勞,不敢蒙太尉與相公謬讚,下官這便告退。」

褚遂良笑道,「哪裡哪裡,守約今日能來……」突然看見堂屋裡的袁公瑜與裴炎,笑了一笑,「日後我與太尉自會再去與你探討。」

裴行儉語氣平靜的答了一句,「下官從命。」退後一步,轉身便向堂外走去,袁公瑜看得清楚,他的臉上已沒有半分笑容,看見自己,也只是點了點頭,腳步未停的向堂外走去。

袁公瑜心思一動,忙道了聲,「裴明府留步。」隨即便迎上了往西堂走去的長孫無忌與褚遂良,「褚相,下官來遲了一步……」

長孫無忌眉頭一皺,腳步停都不曾停一下,褚遂良卻止步笑了笑,「袁中丞稍待片刻,李相、來相幾位只怕都有些等急了。待會食之後,我再遣小吏去請中丞如何?」說著便回頭追上了長孫無忌,兩人一路低聲說著話進了西堂,依稀能聽見一句「裴守約所言甚是……」

袁公瑜的臉徹底沉了下來,幾乎想甩臉就走,好容易才忍住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轉身走到裴行儉的身邊,嘆道,「原想跟你出去走走,看來還要在這裡等候一番了……」說著看了裴行儉一眼,「不像守約啊!」

裴行儉臉色依然平靜得近乎淡漠,「承蒙太尉與褚相厚愛,下官慚愧無地。」

看來他是不會再多說一個字了。袁公瑜心裡有些失望,只能含笑與裴行儉道了別,眼見他的背影消失在政事堂高高的門檻下面,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冷峭起來。

政事堂的一位小吏大約是得了吩咐,笑著走上前來,把袁公瑜與裴炎都請到了東堂的外屋落座,又捧上了兩杯酪漿,裴炎原本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袁公瑜此時也有些心不在焉,隨手翻了翻帶來的文書,便默默出神,從裴行儉想到武昭儀,又想到最近朝堂上的種種事端,心裡忍不住冷笑:都到什麼時候了?裴行儉還想兩面討好么?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像自己這樣不被太尉待見的人,日子才會真正好過起來……

眼見閣外的陽光已經微弱了下來,外堂里也漸漸不聞來往人聲,連小吏都不知躲到哪裡去了。袁公瑜不由皺眉著看向裴炎,「早知如此,今日應當與你一般宿值,倒是更便宜。」

裴炎也嘆了口氣,今天這頓宰相會食實在長得離譜了點,他們再會食下去,莫說袁公瑜今日要想回家必得先去叫門吏打開坊門,自己回皇城的官署值夜時,只怕也用不上宮裡賜下的晚膳了。

兩人正相視苦笑,就聽西邊突然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聲音,袁公瑜忍不住長長的出了口氣,推案便站了起來,卻聽到了中書令來濟渾厚的聲音,「唯今之計,還須我等同心協力,總不能眼見聖上將要貽笑天下而一言不發!」

袁公瑜一愣,突然意識到,也許幾位宰相併不知道自己在東屋,不由停住了腳步。就聽長孫無忌冷笑了一聲,「豈止是貽笑天下那麼簡單,今日裴守約之言難道說得還不清楚?」

來濟沉聲道,「我只當裴守約不過是騎牆觀風之人,沒想到依舊有這樣一份心腸,只是聖上待他甚厚,此話他為何不與聖上明言?」

褚遂良長長的嘆了口氣,「正因聖上待他甚厚,今日他才找到太尉與我。所謂人微言輕,他去稟告聖上,聖上聽得進去么?唉,武氏為後,則國家禍亂必自此而起。裴守約身負相人之術,此語只怕絕非兒戲!」

袁公瑜頓時變了臉色,回頭看了裴炎一眼,裴炎也神色冷峻的站了起來,突然幾步走上,掀簾而出,聲音清朗的道,「下官見過諸位相公。」袁公瑜暗暗跺腳,深悔自己今日帶了這麼個以君子自居的愣頭青過來,只得面帶笑容跟了出去。

從西堂里出來的幾位宰相頓時都愣了愣,還是褚遂良第一個笑了起來,「都怪我,竟是把袁中丞都忘了,來來來,我們到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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