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家族篇 第045章 憂心忡忡 用心良苦

午時未到,陽光透過樹梢照在裴府堂舍前的院子里,卻似乎比任何時候都來的炙熱。眼見剩下的十幾個掌柜也像霜打的茄子般一個個上來簽了字畫了押,琉璃向裴千點頭一笑,「如今還要麻煩管家拿上守約的名刺,帶著諸位庄頭、掌柜去萬年縣將這些契約過官,以免日後再生爭議。」

裴千站在那裡,心情從震驚意外到痛快解氣轉了一圈,此時臉上的笑意早已是難以抑制,大聲應了個是,轉頭便笑道,「真是麻煩諸位了,諸位這邊請!」

庄頭和掌柜臉色越發的灰敗了幾分:這契約一旦過官,他們如不能履約,河東公府作為他們的主子便得賠償,看這位庫狄氏的做派,只怕是真敢這麼做的,屆時事情會越鬧越大,但今日事已至此,卻也無法反悔。

沒多久,一院子人已是走得乾乾淨淨,只是走的時候腦袋未免比來時要耷拉下來了許多。阿霓和小檀相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興奮的笑容,阿燕卻疑惑的看向了琉璃,「娘子為何手下留情?讓他們交的這些,算來或許不到這些店鋪田莊收益的三成。」

琉璃站在台階上出神,臉上的笑容此刻早已消失,聽阿燕發問,才淡淡的道,「第一次,原是不能逼得太急。」狗急了還要咬人,何況是大長公主?如今,還不是跟她真正撕破臉的時候。她只想讓這位大長公主也疼上一疼,而鈍刀子割肉,總是會疼得比較長久,比較難忘。

阿霓詫異的嘆道,「這麼些竟然還不到三成么?那以往才交了多少?去年只交了八百石米,十來萬錢,今年便翻了幾十倍,阿郎若是知道了這個消息,定然會高興!」

他會高興?琉璃忍不住苦笑起來,想了想吩咐道,「阿霓,你去廚下挑五串九子粽,阿燕去庫房取四匹上好的單絲羅,小檀去吩咐車夫立刻準備好馬車,咱們這就去蘇將軍府。」

阿霓幾個頓時吃了一驚,小檀嘴最快,忙問,「這是為何?眼見就午時了,娘子不等阿郎過節了么?」

琉璃點了點頭。幾個婢子面面相覷,各自下去準備。因庫房略遠些,又要開箱挑選一番,待阿燕拿好了四匹單絲羅回到上房,卻見琉璃竟是一副脖子都盼長了的模樣,一見她就道,「咱們快些出門!」說著抬腿往外便走。阿燕愕然呆了呆,忙跟了上去。

琉璃步子比平日要快上許多,只是一走到院中,便突然站住不動了。阿燕抬頭一看,卻見裴行儉沉著臉大步從院外走了進來,身上竟是穿著一身本色麻衣,袍角還略有泥點,一眼看見主僕四人,臉色愈發冷肅,「你們這是準備去哪裡?」

琉璃心裡忍不住哀嘆一聲,抬起眼來向他甜美的一笑,「我是突然有些惦記義母了,便想帶著她們送幾樣禮過去。」

裴行儉的目光卻根本沒有在她臉上停留,只在阿燕和阿霓手上一轉,點了點頭,「馬車想來也準備好了,你們兩個坐車去把禮送了。」又對小檀,「你去廚下讓廚娘做一碗酉羹湯餅,做好了再拿到上房來。」

小檀愣了愣,酉羹湯餅要現燉雞湯,怎麼也要半個多時辰,阿郎怎麼突然想到要吃這個?只是此刻裴行儉神色里似有一種莫名的壓力,幾個婢子都不敢多問,曲膝應了一聲便快步走出了院子。裴行儉也不看琉璃,徑直便走進了上房,琉璃垂頭站了片刻,只得也跟了進去。

裴行儉站在堂屋裡,也不回身看琉璃,沉默片刻才問,「你今日讓他們寫的契約,定的是一年到底是交多少米,多少錢帛?」

琉璃悶悶的道,「你都知道了還問?」

裴行儉語氣越發平淡,「我只是一進門就聽說你大展身手,逼著那些人簽了契約,又讓裴千帶著他們去萬年縣了而已,具體數目從何知曉?」

琉璃的聲音不由更是低了下去,「五萬石粟米,四百萬錢。」

裴行儉閉上眼睛,長長的嘆了口氣,「還好,你還算沒有魯莽到家,沒寫上十萬石米,不然……」他轉身看著琉璃,神色已經有些痛楚,「我早便說過這些事情都由我來處置的,你什麼都不用做,你知不知道,這樣一來,大長公主她必定不會放過你!」

琉璃此時心神倒是漸漸定了下來,抬頭直視著他,「我自然知道!可我什麼也不做,她難道就會放過我?到昨日為止,我何曾做過什麼?可這後院的亭子,給我的手鐲,還有前天那兩個婢女,今日這些庄頭,算是什麼?」

裴行儉嘆道,「這些事情原是沖我來的,並不是真的要對付你,便是算計你,說到底,也不過是為著那些財產,我也說過,那些財產我一絲也不想沾,你又何苦為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把自己置於險地?」

琉璃胸口不由有些發堵,「無關緊要?你難道以為我這樣做是為了那些身外之物?」

裴行儉的聲音更是沉鬱,「你自然不是為了錢帛,可你把我想得未免也太不濟事了些,不過是猝不及防之下吃驚過一兩次而已,過後自然便忘了,可如今,你叫我以後如何放心你?琉璃,我也知道將心比心的道理,只是我過問你家之事,不過是得罪了你庶母庶妹,我可以篤定她們拿我無可奈何,可你今日如此行事,便是直接對上了大長公主!你能篤定她拿你也無法?你怎就這般任性,不計後果?」

他前日的那副樣子,也叫只是吃了一驚?只是大長公主那邊……琉璃不由有些語塞,她自然知道他會生氣,會擔心,她也的確有些心虛——她總不能告訴他,她之所以敢這麼做,是因為篤定武則天會很快登上後位,手握大權,而她有辦法讓這位大長公主自己站到武則天的對面去,她今日所做的,不過是必須要走的一步!

看著裴行儉那一臉憂慮痛心,她索性梗著脖子耍賴,「我不管!我心裡憋悶,就算她要殺要剮,就算你再生我的氣,我也會這樣做!」

裴行儉看著眼前一臉倔強的琉璃,突然覺得頭很疼很漲,心卻很軟很暖,走上兩步將她攬入懷中,深深的嘆息了一聲,「琉璃,我怎麼會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自己太過無用……也罷,既然已是如此,你也不必太過擔憂,一切有我!只是你要答應我,以後做事不許這樣莽莽撞撞,總是先與我說一聲才好。」

琉璃頓時鬆了口氣,乖巧的點了點頭,「好。」想了片刻又問,「既然重新訂了約,這幾日你要不要請你這邊的族叔族老們過府來商議一下如何處置?」既然要在河東公府與中眷裴族人之間走鋼絲,為了暫保平安,她也不介意讓他們再占最後一次便宜。

裴行儉默然半晌,搖了搖頭,「此事不急。」突然換了話題,「琉璃,你喜歡什麼樣的手鐲?」

……

龍誕香的氣息從剛剛換上的紗簾中若有若無的透了出來,因為淡到了極處,愈發顯得清幽入骨。只是崔氏聞著這味道,心裡卻一陣陣的發膩——浴蘭節一過,午後的太陽便有些毒了,任誰在院子里烤了一刻鐘,大概都再無心思品香。

好容易,房裡終於傳來了大長公主的聲音,「阿崔來了么?」

有婢女回稟,「已經來了一陣子,因公主小憩,未敢打擾。」

「豈有此理,還不趕緊叫夫人進來!一點眼力也沒有的賤婢,留你何用?」

聽著這突然拔高的聲音,崔氏心裡頓時一悶:那胡女你不也見過么?我沒有眼力,你就有了?眼見有婢女打起了帘子,忙收攏心緒,低頭快步走了進去。

大長公主坐在梳妝台前的月牙凳上,散著一頭青絲,兩個婢女在她身後,一個小心翼翼捧起長發,另一個則拿了青玉梳一下一下的梳理。看見崔氏臉上的妝容已被汗水浸得半花,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這些婢子也太過糊塗,你又來得這般早,倒是白白等了這許久,沒熱著吧?」

崔氏哪敢分辨自己是一點不差按吩咐的時間來的,只能誠惶誠恐的道,「不打緊,聽聞阿家這幾日歇息得不大好,倒是媳婦心急,來得太早,打擾阿家歇息了。」

大長公主幽幽的嘆了口氣,「我還能活多少年?也不過是替你們操心罷了!」

崔氏嘴裡有些發苦:裴相原本身家最是豐厚,雖然先皇將封地減了,裴相過世後又分過一次家,但剩下這些其實也足夠府里開銷。洛陽那邊的收益,從來都是掌握在大長公主手裡,跟自己又有什麼干係?嘴裡卻只能道,「是阿崔太過無能,才讓您如此操心。」

大長公主哼了一聲,「我便說過,那位庫狄氏不可能如此簡單,如何?那日你回來竟還說她粗俗不文、毫無算計,真是毫無算計的人,怎麼可能把李貴那些做老了事的逼成那樣!」

崔氏低眉順眼的站在那裡,滿臉都是羞愧神色,一個字也不敢分辨。

大長公主靜了片刻,怒氣略息,才開口問道,「這幾日,那邊如何?」

崔氏忙道,「裴行儉這幾日並無什麼特別,日日都在縣衙忙碌公務,歸家甚晚,也不曾去找過那邊的族人,只是先後找了借口把咱們在長安縣衙的那兩位吏官一個支到了外地公幹,另一個則發落了出去,之後便連著兩日請了同僚和昔日左衛的幾個故舊喝酒,似乎心緒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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