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三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三個月

當高考之前的日子只剩下三個多月的時候,我不得不發現,B的話說得非常有道理——在上個學期,很多很多個月之前;她曾經望著我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這樣,冬天一過掉,時間就真的很少很很少了,很快就什麼都結束了。

B對我重複這句話的那段時間,我還以為高考已經迫近了我。現在看來,當時我還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高考已經迫近」——很多很多個月之前的冬天,我又怎麼會預見到自己也有

今天呢?時至今日,我才徹底地明白了這個道理——現在,距離高考還有三個月,我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頭髮都能感受到高考的迫近。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我這個人,壞就壞在總是明白得太晚。

天氣熱了起來。天氣一熱,人就開始害怕。我懷念起曾經無比仇視的冬天。

年級里的許多人都忙著要直升——到現在才下來的直升名額都是師範之類的,沒什麼特別好,可還是一直有人想要,想逃離這條高三的走廊。數學老師每天要咕哩咕嚕地抱怨某個某個直升的學生,說他非常可惜非常可惜——誰抱怨也沒有用。B說,人到了這個時候,頭腦都昏掉了,只要讓他們太太平平地逃走,他們死也肯的。我問她:「那你為什麼不走?」她笑道:「我怎麼不想走?張先生不肯呀。我假如能走,還等到現在嗎?去年年底基地班聯讀班招生的時候就可以走了。」我想了一會兒,問:「基地班聯讀班不好嗎?張先生為什麼不讓你去?」B笑笑,說:「難怪襄沒城要說你傻。這麼簡單的道理也想不清楚。」我望著她總好像有點濕漉漉的臉——上面掛著笑容。她停了停,輕聲說:「我和張斕,都是張先生手裡的王牌呀。」又停了停,接著說:「襄沒城這種人,不像我們那麼出風頭,就開心得多。」

A這幾天一直在等直升考的結果,要是通過,他就提前進大學了。他的名額是這學期剛開學的時候拿到的。開學一個禮拜也不到那會兒,有一天中午,我在走廊里朝111走,遠遠就看見他站在教室門口。他的身影是暗藍色,長長的。我手裡提著一個裝牛奶的大杯子,咣啷咣啷,一路晃晃悠悠地走過去,他一直在那裡站著,一直站到我走到門口。我說:「你幹什麼呀?」他神色安靜地注視我,說:「我去報F大學的直升名額。」我眼睛望著教室裡面的講台,一邊往裡走一邊說:「噢。」他一把拉住我,提高聲音說:「喔唷,我太崇拜你了!」這時班上的一個同學從走廊里過來,我們欠了欠身,讓他進門去,他注意地看了我們一眼,對A笑笑。等他走進去,我扭頭看看A,說:「幹什麼呀?」他說:「你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我一愣——他的表情在走廊昏暗的墨綠色光線中顯得非常溫柔——我只能說:「好的呀。你去考,蠻好的呀。」如果我沒有看走眼,他聽到我這句話,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麼,臉飛快地紅了一紅——我默默望著他的樣子,在心裡喜歡了一萬遍。他放開我的胳膊,嘆了口氣。我開始朝教室里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剛剛坐穩,A從門外走進來,說:「你出來一下。」我只好又站起身,跟他朝外走。他在我前面一步的地方,在走廊里走走走,一直走到我們平時常常在一起自修做數學題目的小教室,坐下來。我坐在他的身邊。我說:「什麼專業?」他說:「英語。」我說:「去吧。真的很好的。」他看看我,沒有響。我說:「高三么,就是要死皮賴臉地抓住些機會,管它行不行呢,先抓住再說。」他對我笑,說:「你怎麼不去?」我說:「我么,就算了。」他說:「嘿嘿,說到自己,就不對了。」我說:「是的呀。而且張先生也不會要我去。他要說我浪費名額的。」他笑眯眯地把手放在我頭上,說:「你去,我讓你。」我笑笑。這種話假如被張先生聽見,他要掐死我了。

A現在在等結果,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等待的氣味。我有一種預感:A肯定會通過考試的。

我還有一種預感,就是今天會有幸運的事情發生。

張先生走進來宣布了提早放學的特赦令之後,教室里一片歡騰。張先生說,不要吵不要吵,回去做做功課!就走出去了。過了半分鐘,隔壁也傳出一陣尖叫聲。又過了一會兒,整條高三的走廊都回蕩著「啊啊」的叫聲,然後,突然「嘭」一聲響,走廊靜了一下,緊接著重新熱鬧起來,教室後排的人說,是四班的講台翻掉了。大家窮笑八笑。

我對同桌說,我就知道今天會有幸運的事情發生。同桌一邊把許許多多書塞到書包里,一邊對我笑。坐在我後面的X連聲說,去逛馬路去逛馬路!我立刻回頭說,去嗎去嗎?她一邊笑一邊點頭道,好的呀好的呀。教室里人走來走去,竄進竄出,半秒鐘之內在我的課桌邊上就經過了幾十個人。現在很少有機會這樣子全民運動的——他們腦子都很快,千分之一秒里就可以隨機應變出幾十個可供選擇的方案,去玩,去墮落。X叫著,太有勁了!我說,瘋掉了瘋掉了!

隔壁有人來找X,她坐在那裡猶豫不決。我說,你有事就去吧,沒關係的。她對我笑笑,說,讓我想一想。過了半分鐘,她拍著我的肩膀說,去逛馬路!我說,好啊!於是我們開始理書包。X在我腦袋後面說,喂,到哪裡去?我眼睛對牢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想了一會兒,說,先理書包,理好再說。X說,好!我說,我很慢的,他們總是嘲笑我慢。X笑道,我也是,我是我們班最慢的。我說,不,是我。我們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教室里的人已經走掉了一半。

突然,我看見A在111門口逛進來逛出去。也不知道他是剛剛過來,還是已經來了一會兒了。我理著書包,眼睛看著他,嘴巴在和X說話。A把雙手插在褲袋裡,在教室門口走進走出,走進走出——我打量著他走進走出。班上的人已經走掉了一大半,他還是在那裡走進走出。我開始緊張,擔心,緊張,擔心,緊張,擔心。

書包快要理好的時候,我瞥見A——他走過來了。我往書包里塞筆袋的動作停頓了一秒鐘

A站定了,手從褲袋裡伸出來,按住我桌子上英文書的封面。他說:「有什麼節目嗎?」我說:「嗯……嗯……」他說:「找個好地方,幫你去複習數學和英文。」我說:「我要跟別人去逛馬路。」他說:「去哪裡?」我說:「沒定。」他站著不走。我看看他放在英文書上的手,再看看他的神色溫和的臉,想了想,剛剛把頭轉過去,X就在後面說:「不要緊,你去吧。我去和他們看電影。他們叫我看電影來著。」我傻笑。X大聲說:「喂,不要老是笑呀。給個答覆好不好?」我醒悟過來,說:「以後再一起去。」她理好書包站起來,說:「總有機會的。再見!」

X走了,剩下我和A兩個人在教室里。

A一直站著。我叫他坐下,他不肯,一直往牆上瞪著眼睛,我只好看看他的下巴。我抬起頭,伸手拍拍他的手臂,說:「喂!」他低頭對我好脾氣地笑,突然說:「直升考通過了。」

我一直仰著頭。我們相互對了對目光。我說:「啊——那很好呀。」他笑著把手放在我頭上。

A和我背著書包走出校門。太陽若隱若現,空氣又潮又濕。他一直說熱。我說誰叫你穿這麼多。——他從裡到外都穿著很吸熱很吸熱的黑顏色。他說,不多,不多的呀。隔一會兒,突然又說,真的多嗎?我走在他的身邊,時不時扭頭看他一眼——我突然恢複了笑的功能,一直想笑;我想像著張先生把他叫到辦公室里,說什麼你考試通過了之類的話,就憋不住要笑出來。

我問A到哪裡去,他說,上海圖書館去不去?我說好的呀好的呀。

我們上了920。A把手放到窗上方的吹風口下面,扇了一扇,說:「啊?真的開暖氣啊?」我坐下來,說:「淮海路上都是空調車。大概是規定好的,幾月幾日之後就一律大開特開空調。」他本來身體有點佝僂地站著,現在坐下來,在我的旁邊,靠近走道,把腳伸出去,說:「這麼熱的天,要開也應該開冷氣嘛。」我說:「熱死不管的。」

我的眼光在車廂里打著圈子。看了幾輪,我悄悄對A說:「你快看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衣服的商標是倒過來的。」A說:「什麼?你說響一點。」我不敢說得響,怕。被那個女人聽見,只好重複了一遍——還好A聽清了。他也壓低嗓音說:「有特色呀。」然後我們飛快地對了對目光,一笑。很久沒有跟A在一起做這種鬼鬼祟祟的事情了。我開始用手裡的車票摺紙船。這種又長又窄的紙,折出來的紙船真是難看到家了。我把它捏作一團,扔在A的手裡。他低頭打量了一下,說:「喔唷!」我聽著他的聲音,笑了又笑。

A問我:「暑假裡打算幹什麼?」我說:「沒想過。隨便幹什麼。」想其實是想過的,不過隨便幹什麼倒也是真的。在我的記憶里,A不止一次問過我暑假裡要幹什麼。我不止一次給他不確定的答案。對於他為什麼要這樣三番四次地問我,我也無法作任何解釋。我透過貼著車身廣告的茶色窗玻璃,看巴士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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