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九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九個月

下午兩點四十五分的時候,天暗下來,勻速地越來越暗,很有一種傍晚的意思。我吃驚得不得了:冬天也要到五點才會暗下來呢,怎麼現在三點也沒到,就暗了?

我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擁在A的外套里,縮在寢室里我自己的位子上,聞衣服上面的味道。我把鼻子放在拉鏈的位置;嘴巴在外套和棉睡衣中間的空當里——那裡有許許多多溫柔的水汽——我的眼睛對著書桌上那一本攤開的英文書,慢悠悠地背單詞。剛開始的時候,

熊熊在窗口抄中國革命史的筆記。她抄了大概一個小時,每隔五分鐘就長嘆道,啊,中國革命史的筆記真是多啊!真是多死我了!我的嘴巴停留在水汽里,含含混混地接應她說:嗯嗯嗯嗯嗯。後來,她的筆記終於抄完了,於是她站起身來,在寢室里兜來兜去,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就拍我的肩膀,說:喂,喂喂!我說,嗯嗯嗯嗯嗯。她看我懶得理她,就跑到別人的寢室去串門了。

Exclusively—only;pletely。Theorist—理論家。Equation-方程式。Slight—微小的,輕微的。Application-using,應用。Theory—理論。Theoretical。Reactor—反應堆……我背誦道,一邊分出心來,安分守己地嗅著A外套上的氣味——我覺得這氣味好像淡下去了。於是我擔心地想,再這樣下去,上面的氣味就要沒有了,就都是我自己的氣味了——那多沒意思啊!怎麼辦呢?然後我又皺著眉頭背了幾個單詞,背到deduce的時候,我開始安慰自己:就算氣味沒了,衣服總還是在的。又往下面背了一會兒,到bewilder的時候,我好笑地想:過一段時間,把衣服還給A,再過段時間,去拿回來。

寢室里只有我一個人。就這樣到了下午兩點四十五分,然後天就暗下來了。我抬頭往窗外看,看天暗下去,過了一會兒,突然又亮起來,又暗下去,又亮起來,又暗下去……就這樣周而復始,好像在玩一個很無聊的遊戲。我注視著灰白天光下輪廓特別清晰的世界,忽然想念起我的中學來——非常非常想,想得要死過去了。我痛苦地把頭放到桌子上,面頰貼著英文書,眼睛望著天,想:總有一天,他們都會離開我……然後,我一個人。

我又想念起我的那個錢包、A送給我的小熊維尼鑰匙圈、A的永固鎖鑰匙……電話鈴響了。

我起身走過去,希望是我的電話——希望有人打電話來拯救我。

是A。

A說:「在幹什麼?」我說:「沒什麼,背英文。」A非常驚訝地說:「喲,難得嘛,打電話碰到你背英文——我今天好去買彩票了。」我很起勁地說:「好的好的!中了獎分一半給我!」A笑笑,接下去亂七八糟不知說了些什麼。到後來,他突然說:「現在張斕瘋掉了。」我說:「怎麼?」他說:「就是有這樣一種感覺。」我說:「哦。」他問:「幹什麼?好像很悶的嘛。」我默然,聽他在那頭追問了好幾遍,才開口說:「我在想,很久沒有看見張斕了。」「不是上個月才剛剛碰過面嗎?」A說。我說:「不是呀……」這樣開了一個頭之後,就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下去了。我聽到A在笑,隨即壓低嗓音對我說:「那麼,我帶張斕來看看你吧?」

天沒有再一次亮起來,而是一往無前地暗了下去。我掛上電話,走到窗前——暗蒙蒙的天,非常柔潤。對面的男生宿舍,從那個又黑又潮的門洞里不斷有男生走出來,像用魔術變出來的人。我把眼光朝地面上移動,越過一個又一個人頭……沒有我認識的人……我的目光跌跌撞撞,碰不到認識的人……他們都不在這裡……

我想起高三那會兒,全民寫同學錄的時候,E曾經給我寫道:你和舒美那麼要好,以後考到兩所大學,你們每天還要待在一起,就只好在兩所大學的連線上找到一個中點,然後你們兩個每天就走相等的路程,在這個中點一起做功課,做好功課,讓舒美給你洗洗腦子。我看了這段話,窮笑。B也笑,說E怎麼寫得像一道物理題目。C說,你們如果真的要找一個中點,這個中點肯定在高架上。我又大笑。B在旁邊說,嗯,有道理。

自從B和C分手之後,我就總是覺得和C相隔遙遠。

過了兩天,A真的帶著C來看我了。他們打電話到寢室,叫我到校門口去接他們。我一路跑步到校門口,看見他們兩個人歪歪斜斜地坐在自行車上。我上前敲C的頭,詫異地說,呀,你們騎車來的啊?C摸著頭大叫,我的頭!A笑眯眯地指指C,說,他一定要騎自行車,發神經病了。我說,那你陪他一起發神經病。A笑道,所以說我好呀。你么要盪,他么要騎自行車,我么總是註定二萬五千里長征了。

正是下班、下課的時候,許多回家的人貪近,從這個大學直接橫穿過去。校門口有點擁擠。我顧不上人多,歪頭去打量A身後的C。C沖我瞪眼睛,說,幹什麼?我說,沒什麼,張斕,我想看看你。C對A說,喂,這都是她自己在說,不能怪我!於是我和C一起看看A——他很大方地笑著。他們兩個人各自抓著自己自行車的車把,我伸手去抓A放在車把上的手。那麼遠騎自行車過來,我們三個總算又碰到一起——真是不容易的事情,我們面面相覷,又興奮又疲憊,好像我們的革命已經勝利了。

C說要去看一看我的學生公寓樓,我說你又不是從來沒到過這裡。他說,不行,我要看一看。我說,你看到過的呀,再說又不能進去。他堅持說,不行,一定要看,我跟你的公寓樓有感情,過一段時間要去看看它。我和A兩個人大笑,我笑得伏在A的車把手上面,A說,喂,你鎮定一點,那麼重,我推不動了!C幸災樂禍地說,解頤很重嗎?A答道,我上次盪過一袋米,(「盪」就是上海話里騎車帶人的意思。)她比一袋米重。我們三個人又在校園的馬路上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

於是我就帶C去看學生公寓樓。一路上;我告訴他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幢新造的房子,造的人沒有為住的人考慮周到。A說,那是因為即便不為你考慮周到,你也對他們沒有辦法。我說,是的是的。我們像這樣憤世嫉俗地說說走走,到了公寓樓下。

在公寓門口有個布告欄,C跑過去看,我和A就跟過去。C問:「裡面貼著什麼?」我說:「不知道。」A說:「你住在這裡,怎麼會不知道?」我說:「我住在這裡,就一定要看這裡

的布告欄嗎?」C沒有更多理會我們,自管自站在布告欄前面,臉貼上去,鼻子往上面嗅著,開始念:「黨員承諾書……」突然扭頭對牢我,手朝腦後指著布告欄,問:「這是什麼意思?」我搖頭。他回頭繼續念:「郭——橋——妹。」我大笑,伸手窮拍A的肩膀。A抓住我的手,叫我別拍別拍,然後對C說:「喏,你不要發傻了。你發傻,我就倒霉。」C很無辜地爭辯說:「是一個人的名字呀。就是寫黨員承諾書的這個人自己的署名呀。是叫郭橋妹嘛。」我笑得蹲下去,一隻手撐在地上,要跌倒了。A把我拉起來,我們兩個人一起湊上去看。我說:「屁!是姝!應該是郭嬌姝呀!」A說:「不對,是橋呀。你看,是木字旁的。」我說:「不可能。」C說:「好像是的。不過怎麼叫這種名字呢?寫錯了吧?」我說:「自己的名字怎麼會寫錯呢?」A說:「說不定是別人幫她寫的呢?」C說:「是自己寫的。」

我們就這樣站在女生公寓樓的樓下,對著布告欄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論了好久。到最後A說:「喂,我們無聊不無聊?怎麼在這裡討論這種事情?」他說完,就和我們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我一會兒看看A,一會兒看看C——他們笑起來嘴巴都張得很大,連他們身邊的水泥柱子看上去也變得爽朗了,很順眼——跟他們在一起說無聊的話、做無聊的事,是那麼有勁,就像從前整天在一起的時候那樣,我都不願意再去說什麼有聊的話了。

這時候,C的call機響。他看了看call機,又輪流看看我和A的臉,說:「是舒美。」我朝公寓樓門裡面指指,說:「門房間有投幣電話。你跟舒美說,我很想她的。」他頭往門裡伸了伸,要走進去,我又拉住他,說:「別忘了,說我想她。」他笑笑說:「知道了。」

C去打電話。我和A兩個人在門口站著。每個經過的人都看我一眼,再看他一眼。有幾個人認識我,就對我笑笑,然後更高興地對他笑笑,於是他也回報一個笑容——我就是喜歡他那麼大方的—種樣子。

我說:「張斕現在好像很興奮嘛。」A說:「這個么大家都知道的。他一天到晚要做出很高興的樣子——現在也說不上是做出來的了,反正就是習慣這種樣子。」我望著遠處,樓房和天的交界線,長長嘆出一口氣。A在身邊問:「舒美呢?舒美現在怎麼樣?」我說:「你不是和她在一個學校嗎?怎麼來問我。」我們相視一笑。我用手指碰碰他的胳膊,說:「她和Van有沒有在一起?」說的時候,眼睛轉回去望著天和樓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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