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七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七個月

死生晝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我打開桌肚的門,不知道下面應該做什麼,嘴裡一直在背文天祥的這個什麼《〈指南錄〉後序》。我從來沒有把一篇那麼討厭的文章背得那麼熟過——這應該算是一種進步。

我現在用功多了,可是反而覺得不自在多了。期中考試剛結束那會兒,我還以為一天到

晚趴著寫字就不會再有什麼問題了,可事實並非如此。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是停留在冬天。十一月,十二月,好像已經過了幾輩子那麼久,也還沒有過完。然後再想起之後的一月、二月——我有時候真的很想打人,或者打不過別人,被人打。我不是討厭冬天,只是不想長久地待在一個環境里。B說,你不要這樣,冬天一過掉,時間就真的很少很少了,很快就什麼都結束了。

我們現在越來越多地在教室和教室之間竄來竄去,F說其實應該把所有的教室統統打通,這樣來得方便一點。F最近在談朋友,對象是我們都不怎麼認識的一個三班的人。關於她和他的各種傳言在走廊里流傳。B一直說:杜霜曉現在是非比往常了。她說的時候臉上笑嘻嘻的,可是我看出來她一點也不喜歡F的男朋友。B總是很願意來管我,坐下來一本正經地教導我要好好的,要好好地對待自己、不要不吃飯、好好地讀書、不要瞎逛、不要浪費時間無所事事,但她沒有對F說過一句類似的話,她和F的朋友關係,僅僅是大家在一起玩,玩得很開心而已——所以我知道她對我是一種特殊的操心,她是很看重我的。我就更加覺得她好。

星期一早上發上個禮拜數學測驗的卷子。我的成績么反正不好就是了。中午A又一次走進111,坐到我旁邊,叫我把卷子給他看。我的同桌正好和另外一個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在討論題目,我看見她對這裡擠眉弄眼地笑了笑。我不理睬她,把卷子遞給A,說:「你怎麼每次都要看我的卷子?」A翻著卷子,一張一張,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眼睛專註地對牢上面的紅叉和紅圈,和氣地說:「……其實沒什麼大問題,就是還要多看書。書要看,看一遍是不夠的。」天知道我有沒有看過哪怕一遍。他接下去說:「要做題目。數學么就要多做做題目。」說著把臉轉向我,「你做么我和你一起做,有疑問么大家拿出來一起探討探討。」我瞪住他點頭,想笑出來,可是不知道把那種笑擱到臉的哪一部分去,所以最後還是沒笑,很尷尬的一副樣子。我發現跟要好的人一本正經坐下來討論學習是—件奇怪的事,說不出什麼滋味,就是非常難受。

A跟我探討過數學測驗卷的事情,就真的坐在那裡和我一起做起題目來。我們還一人一個耳機在聽《莫扎特使你更聰明》。這個時候,張先生跑進門來了——大概因為我們教室很吵,他覺得有必要過來站幾分鐘。他在門口立定,教室果然安靜了下來——只聽他說:「可以不用說話就不要說。抓緊一點時間。」我斜著眼睛瞥他的動靜,好像感到他盯著我和A窮看,看了足足有兩分鐘,然後走開了。我說:「張先生幹嗎老是走來走去。」A說:「這是他的愛好。有一天別人問他,請問您教書工作之餘有什麼興趣愛好?他就說,我喜歡在走廊里兜進兜出,叫學生不要講話。」我聽了哈哈大笑。我現在哈哈大笑的技術已經非常熟練了。

我開始補課——我發現。

我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我學習成績最黑暗的時候。所謂的「最……」總是要到事後才知道的。知道的時候,就什麼都已經過去了。此時此刻,我只知道跌跌撞撞地跑到補課老師借的教室所在的那個小學校去。一路上我很匆忙,整個人掛在公交車的扶手上,激烈地做車廂健身運動。車子裡面其他的人都憐憫地打量著我。我知道我的書包看上去大得簡直叫人不敢相信,可惜我沒有辦法讓別人知道,我背著它不覺得重——相反,我還要一直背著,否則人無法保持平衡,走路跌跌撞撞,要摔跤的。

我知道自己很差。可是當我背上馱著大書包,手裡端著一厚疊卷子在走廊里走的時候,我只是很欣慰地意識到:現在我可以安安靜靜地坐在小學生小桌子小椅子的小教室里,在人很少的環境中好好聽老師講課了。

教室里人來得還不算很多。我下意識地坐在了自認為視覺聽覺效果極佳的教室中央靠後一排的座位上。我喜歡這個教室,因為它的窗子設計得非常大,室內簡直比外面還要明亮。我把卷子在面前攤開、鋪平,然後開始很悠閑地環顧這個可愛的教室。我先看前方墨綠色的毛玻璃黑板,再看綠漆刷過的下半截牆壁,再看牆上的學習園地、爭做先進小隊表格,再看張衡和祖沖之的張貼畫——我讀小學的時候,教室里也是這麼幾個人的面孔,外加上黃繼光和居里夫人,走廊里還有馬克思和恩格斯——這些畫讓他們成為了全世界最有名的人。

跟在我的後面,又有許多人開始往教室里走。我心不在焉地朝門口看,看見那個人走進來。他也看見了我,並且對我笑笑打招呼。我望著他落在我的旁邊——因為我旁邊空著——這個極佳的位子。

我第二次和他坐在一起補課。上一次也是因為我旁邊有一個空位子。那回他好像來得很匆忙,連草稿紙也忘記帶,只好跟我合用。於是我們就交談起來,於是我知道了他的學校是在市區的另一頭,跟我的學校形成一條長長的對角線。他說他非常喜歡教室里這個中央靠後一排的座位,我說我也是的。今天我們又坐在了我們喜歡的座位上。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看上這個座位,反正我心裡為此非常得意。這樣坐著,四周顯得開闊,我就可以安心地聽課。

我和那個人在下午特別的一種短短的毛茸茸的陽光裡面核對自己做好的物理練習卷,試圖聽懂那些我們做錯或者不會做的題目。在我們的手邊,桌子的兩個靠上的桌角,分別放著我和他的兩個計算器。突然我們發現彼此的計算器是一模一樣的SHARP EL—509G,對此我們對了對眼光,小心翼翼地一笑——那一瞬間我的頭腦轉到了力學之外的領域,我想,這個人的樣子倒有點像A呢。

我們定心地坐在那個好位子上,定心地聽課,定心地撥弄計算器。我不知道身邊的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知道。

後來就課間休息了。他先是看著我的計算器,隨即看著我的臉。我們的對話從計算器開始。我很傻地指了指他的計算器,說:「怎麼是一樣的?」他說:「是的呀。這種計算器,用的人好像很多。」我說:「是的呀。」然後我捧著自己那個計算器,端詳了一會兒,問:「Random到底派什麼用場?」他湊過來,好像他自己那個上面沒有Random鍵一樣,看了看說:「隨機數。不知道到底派什麼用場。」談話似乎沒有辦法進行下去。停了一下,他又說:「我們班裡,無聊的時候就撥隨機數玩。撥個隨機數,然後開根號,按大小看輸贏。」我瞥了他一眼,說:「噢。」真奇怪,這麼無聊的玩法,也有人想得出來。

老師抽了一根煙,走回來繼續上課。那個人繼續用他獨特的方式翻卷子、看卷子、做題目,間或自己撥一個隨機數,一副很寂寞的樣子。隨機數是奇妙的東西。我始終不知道它派的是什麼用場,可是我們少不得它的。

教室里有一種睡覺的氣氛在慢慢地從天花板上掉下來。我的眼皮很慢很慢地合上了。突然之間,有個人捅了一下我的胳膊。是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他微笑地看著我,小聲說:「不要睡著。」隨即舉起手裡的計算器,問:「來嗎?」他的樣子真的有點像A。「當然。」我說。我們飛快地對了對目光。

他看看黑板。我看看黑板,拿起筆做一做手裡的題目。我們開始隨機地撥隨機數——隨機地開始,隨機地停頓,隨機地結束,撥出來的不著邊際的隨機數被我們賦予輸贏的意義,在屏幕上頻頻跳動,一閃一閃——就像我和他隨機地參加同一個補課班,隨機地坐在一起,隨機地想起撥隨機數,而人為地製造及維持撥隨機數的機會。

我手支著頭看著他,想起了A。我想起有一天傍晚,我和A坐在教室里,他慢悠悠地給我講著關於牛頓的什麼什麼。他講的牛頓不是物理書上面經典力學的牛頓——他只是隨口說道,喏,牛頓曾經做了一件怎麼怎麼的事情……他給我講牛頓,好像在講一個我們都認識的同學那樣。到最後,他嘆了口氣,說,你看看,牛頓還是一個蠻好看的男人。我說,是嗎?把頭湊過去。——那時的天氣我倒是記不大牢,可能是因為不冷不熱的關係——怎麼個不冷不熱,我說不清楚了,也許有那麼點點涼吧?只記得下午的太陽影子。下午以後是傍晚,傍晚的淡藍色的天。

我的胳膊肘被撞了一下。身旁這個人點了點計算器。我伸出手,就在胳膊肘旁自己的計算器上按了兩下。計算器上方,是一張草稿紙,上面畫著「正」字,表示這個遊戲雙方輸贏的次數。我說:「牛頓——」他笑,說:「還沒說到。你在聽什麼?」他指了指我的胳膊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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