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八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八個月

我思路混亂地打開同桌的五星級題庫,看到她畫上去的那些坐標、曲線,不由既崇拜又恐懼。不知道她是在什麼時候做了那麼多的題目。為什麼我就不行呢?對此我已經適應了兩年多,還是沒有適應過來。時至今日,我不僅無法正確地解出一道解析幾何的填空題,而且沒有能力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我說出來的話都支離破碎。

同桌從後門走進來,坐在我身邊,長嘆一聲道:「廁所里人已經飽和了——擠進去一個

,就有一個會被擠出來。」隨即她伸脖子過來,又把手也伸過來,用濕嘰嘰的手指頭拈著題庫書的書頁,翻過來,又翻過去,又翻過來,又翻過去,突然間抬頭說:「喔唷,連你也開始做題庫了嗎?」我笑起來說:「是啊是啊!」她好像很欣慰的樣子,說:「不錯不錯。」說完又低頭看了幾眼,突然拍拍我的頭說:「這不是我的題庫嗎?——是我做的呀。」我笑道:「是的呀,是你做的呀。」她一把將書奪了過去,說:「喔——唷——還以為你重新做人了呢。原來是我的書。」

同桌開始繼續做她親愛的題庫,我開始惹她,把手蓋在她的草稿紙上。她打我的手,說,別惹我,別惹我。我嘻嘻地笑,問:「你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做的那麼多題目?」她扭頭,定定地看了我一下,說:「當然是在你看《申江服務導報》的時候。」

在我的桌肚裡塞滿了《申江服務導報》以及隨便寫什麼的報紙。我過著把這些報紙從報頭看到報屁股的日子。我過著A在118、B在113,而我在111的日子。我從什麼也經受不起變成什麼也可以接受。我的腦子裡除了整天滾進滾出的雜亂無章的念頭,剩下的就是盤算著再有幾節課可以回家。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對回家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也不單是回家,只是我一坐在什麼地方就立刻開始不願意坐在這個地方,我就立刻開始渴望到另外的一個什麼地方去。我肩膀上掛著書包衝進衝出,激烈地做車廂健身運動,樂此不疲。

可是今天,今天放學之後,我不想馬上就回家去。

在我們的教室門外種著梧桐樹,陽光穿過葉子照進來,蹦蹦跳跳的,很快活。空氣里有小聲音:嘶嘶,嘶嘶。

天氣真好。

他們都走了,現在教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桌子上、講台上攤得一天世界(就是上海話里亂七八糟、到處都是的意思)的草稿紙——張先生給我們理科班優惠政策,無限量供應草稿紙,弄得大家都是一張紙寫兩三個方程式就換一張——我們都說張先生是浪費自然資源、破壞地球環境的元兇,死掉之後要下地獄的。

呼——我終於使自己安寧下來。人都走光了,我滿眼是白花花的草稿紙,還有黑板上的力學題目解題過程。我假裝出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坐在自己那個靠牆的座位上,肩膀挨著牆壁,不發一言,把一瓶去光水的蓋子擰開,放到課本、試卷和草稿紙中間那個可憐的空當里,開始擦洗指甲。(指甲油是F的,昨天她剛剛給我塗上去——一種中毒很深的綠色。上課的時候,我寫字、拿東西,只看到滿眼十個綠顏色的小色塊,晃來晃去,晃得我頭暈目眩。F這個人專喜歡買這種很觸目的東西,好看倒也不一定,好玩是真的——現在我決定叫這個綠顏色為「暈車色」。)我手裡做著重複的上下擦洗的動作,另外挑了《萌芽》里一篇合乎胃口的文章看看,間或瞄一眼課桌一角攤開的《數學導引》,表示並沒有忘記它。我開著親愛的隨身聽,耳朵里自始至終是范曉萱的歌聲——我真是喜歡《DArling》里的歌,聽上去是范曉萱一個人躲在衣櫃里孤獨地唱歌,她的魂靈在她唱歌的時候全部聚集在她的額頭上面,使她的額頭變得又高又硬。

我幻想有人突然從門外走進來:假設有人突然從門外走進來,那會是誰?假設允許我在ABCDEF中挑選一個,我會挑選誰?假設我選擇A,他來是找我嗎?假設他來找我,那麼他是為什麼找我?或者根本沒什麼事?也許誰也不是,是張先生——張先生聞到去光水的味道,就來找我、罵我了,他叫我不要繼續讀書了。不要是張先生,行不行?畢竟我最近要求不多,難道不能滿足我的這個要求,不要讓進來找我的人成為張先生嗎?

進來的人不是張先生,而是B。當她走到我課桌前面的時候,我看到A也走了進來。我驚訝地說:「咦,你們兩個人什麼時候開始約好一起來了?」B不得要領地看著我。A在後面說:「不是約好的。是巧。」B回頭看了A一眼,笑笑,在我旁邊的位置上坐下來,說:「倒是的。真是巧。還有,你今天會沒有投胎一樣地回家,也很巧。」我說:「是呀,就好像我知道你們兩個人會來一樣的。你們兩個人會挑在今天這個時候來,也是太巧了。」B笑道:「我們剛剛放學呀。講考卷講到現在。我想想,來看看你吧。考捲髮下來,要關心一下,不要出什麼事情。」我臉上尷尬地笑,不知道應該回答她什麼。A走過來說:「她是巧,我不是。我是每天放學都會來看看的,只不過以前你都走掉了。」B抬頭,睜大眼睛說:「不會吧?真的假的?」我還是靠牆坐著,一上一下地擦指甲油。我也覺得這麼好的事情不大可能發生,可是沒好意思問真假,臉上先紅了起來。A對牢我動動下巴,然後沖B說:「你看看,她本人都不表示異議,你懷疑什麼?」他們兩個都看見我臉紅,可是都假裝忽略了。

B開始幫我收拾桌子上攤得一天世界的東西。A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拿過一本我的本子。B假裝不耐煩地說:「哎呀,不要搗亂!」A不答話,開始在本子上創作猴子。我湊過去看,一直不停地說:「創作失敗!創作失敗!」他很高興的樣子,突然把本子放下,跑到講台前面,在黑板上塗鴉,塗了擦掉,又塗。我背靠在牆壁上,人蜷成一團——這是我最喜歡的姿勢——望著他窮笑。B把書和書、本子和本子、考卷和考卷歸在一起,抬眼瞥了瞥A,離很遠地戳戳他說:「哎,這個人現在是怎麼了?是不是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怎麼專門做這種智商

很低的事情?」我伸手去推她,推了又推,邊笑邊說:「屁!」A也笑了起來,說:「這個屁放得好。」我大叫:「屁屁屁屁屁!」A說:「好。這些也還過得去。」我跺腳,地板發出「嘭嘭嘭」苦悶的聲音——這裡的地板就要被我跺穿了……就在不久以後,看著吧。

B終於把我桌子上所有的東西都歸好,又伸頭伸腳地看了看,問:「你的成績報告單呢?」我嘻嘻笑道:「不行,不能給你看。」A在黑板前面,說:「今年怎麼回事?老早期中考試好像不發成績報告單的嘛。」B揮了揮手,滿臉不屑的表情,說:「要不然怎麼叫高三啦?學校下流呀,你有什麼辦法?這種問題也會問得出來。」A轉身對著我們,指指B說:「好,你看不起我!」B從牙縫中間發出一個氣聲,好像真的很看不起他。A說:「好,好!」說著跳了跳,做一個上籃的動作。他又穿了那件叫我愛得要死的藍T恤——真好看,叫人受不了。

我說:「襄méi城,上課上課!」A一聽,真的人模人樣地往講台前面一站,說:「現在,我來給大家上書法欣賞課。」「屁。」我打斷他的好興緻,說,「除了你就我們兩個人,哪裡來的大家?」他說:「三個。一共三個。三個以上就是All。」B說:「你是講課的,聽的只有兩個人。是both。」他皺皺眉頭,撂下粉筆。黑板上有小紅帽三個字,等等。

我們保持原先的格局,就這樣坐了一會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我每隔一兩分鐘就往窗外看——天在慢慢地陰下來,現在積了許多雲,不像剛才那麼明亮了。我們說話的時候,總是三個人輪流說,我的視野里、念頭裡,就一會兒是A,一會兒是B,一會兒是我自己。我們三個人又在一起了——我為這個事實多少有些振奮,雖然期中考試的成績那麼快就下來了,而我考得是那麼爛——真是一塌糊塗。我聽著他們兩個說話,時不時還插入我自己的聲音……教室空曠,慷慨地為我們發出的聲音提供回聲,好像我們的這種活動非常有意思——其實不是的,其實根本沒有多大的意思。在我的視野里,浮現出了一個畫面:我和A和B三個人背靠背、肩靠肩、面孔向外,很緊密地站在一起,組成一個小的多面體,就像好多日本漫畫和動畫片片頭裡都有的那種情景一樣,臉上非常肅穆、威猛、滄桑、性感、不可一世的表情——在真的漫畫和動畫片里,這種時候通常總是取一個從下往上的角度,讓你仰視,還有許許多多光照在他們身上,顯得他們那麼高大、那麼挺拔、那麼輝煌——這是給世紀末救世主的特別待遇。我獨自想像著,並且想,應當給我們三個人的這個集團起個什麼名字呢?我想叫TNT三人組,好不好?TNT是一種化學品,就是叫做三硝基甲苯的一種很酷的炸藥。

我個人認為,TNT三人組這個名字是不錯的。

我說,你們幹嗎不走?B說,那你幹嗎不走?我問A走不走。A說,你不就是讓我幫你提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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