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六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六個月

我居然是在1999年12月31日過去一個多月之後才又和別人說起了這件事。我和A說,和B說,還和C說。中間那一個月沒什麼印象——應當是在期末考試。碰到大學裡第一次期末考試,我們都緊張得要命,我三次把准考證落在寢室里,還有一次是明明在書包里,可是我沒能找到,到最後,老師說:算了,我認識你,你總是不帶證件的。——說實話,這個監考的老師真不錯。

我還記得那個龐大的教室,一排一排坐著來考試的人,講台前面堆滿了書包,考著考著,最上面的那個書包會突然掉下來——「啪!」

大學裡出的考卷總給你一種考不出來也沒有關係的感覺,其實卻是很有關係、非常要緊的。大學就是這樣假裝寬容,極端虛偽不要臉。我恨死大學了。不過,那不等於說我在大學裡的日子過得不好——還是很好的,只是那靠的並不是這個大學系統。我也不知道那靠的是誰。

考完試的那一天,寢室里的人在理東西,準備回家。大家都有點兒未完全發作的歇斯底里,每個人唱著歌,把床上所有的東西都席捲下來,很痛快的樣子。只有我橫七豎八地斜在床上,(我們的床都在上鋪,下面是寫字桌。)腳耷拉下來,縮著頭頸在喝牛奶,沒什麼別的動作。熊熊從門外折進來,手裡拿了一塊濕抹布,站在我的床下面,抬頭看看我,說:「你怎麼還不理東西?」

「我不打算馬上回家。」我說。

我對床的Jo本來撅起屁股對著我,在理東西,突然扭頭驚訝地問:「你為什麼不回去?」熊熊代我回答說:「我們都回去了,她一個人在這裡,多逍遙!要不是想看電視,我也要留在這裡,再住幾天。」

通通在理包,發出很大的聲音,把許許多多東西都塞進包里,這時候也披頭散髮地對牢我說:「咦,好像是很滋潤的嘛。」我瞥了她一眼,笑出來了,說:「通通,你今天很難看的嘛!」她一摸頭說:「真的啊?」臉上很擔心的神色。我說:「等一會兒你就背那麼大的包去找你男朋友啊?像歸還孽債一樣的,不錯不錯。」大家窮笑了。通通氣死,還擊道:「你有什麼好看?喝牛奶喝得嘴唇上一圈白的。」

然後,她們——就是我的室友熊熊、通通和Jo——就都回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在寢室里。

我是有閑階級。其他人走掉之後,我開始用電水壺日夜不停地燒水(電水壺是校方規定的違章電器,我們藏了一個,比泡水方便得多。)我用溫水漱口、刷牙,用熱水洗臉——不管是在早上還是在晚上。我真的燒了很多很多熱水,用滿滿一熱水瓶的熱水洗腳,每過五分鐘就加一點水,一共洗一個小時。我在床上鋪著電熱毯,焐在被子里看書——在我的床頭排列著堆積如山的日本漫畫書,我整天活在魔法、情死、肌肉膨脹、世界末日的情節里。我從早到晚開著半導體,聽許多許多的節目,要麼是唱歌,要麼是相聲,要麼是專家諮詢,要麼是股市行情。

B打來電話,笑道:「你過的到底是什麼日子?」我說:「我現在是有閑階級。我是很閑很閑。」B說:「我看出來了。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呀?」我沉默了一會兒,半導體里報股市行情的聲音鑽到B的耳朵里。然後我說:「舒美。」「嗯?」「想不想來看看我?」B笑笑說:「好吧,我來了。」

掛上電話,我走過去把門開開。就這樣開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一直到B走進來。她跨進門,說:「咦,門開著么。你怎麼知道我什麼時候到?」我說:「不是的。打過電話之後我就一直讓它開著,開到你來。」B走到我的床下方,叉著腰抬頭看我,指指自己的頭,笑眯眯地說:「你這裡有問題啊?我來要乘兩輛公共汽車呢,至少要一個小時,你開那麼久門幹什麼?」我趴在床上,下巴沉重地擱在床檔上,往下看著她,哧哧笑道:「我掛了電話去開門,兩樣事情一起做,就不用等會兒再爬上爬下了。床在上鋪,就是太麻煩。」「噢,那麼就是說,你不準備下來了?」B一邊說,一邊低頭環顧腳下,拎起一隻腳輕輕甩了甩,說,「你這裡怎麼這樣濕?地板上一灘一灘都是水。」我說:「我剛才洗腳。」她驚叫道:「不會吧?現在幾點?洗腳?」我從床上很吃力地坐起來,穿上褲子,開始從扶梯一級級往下爬,邊爬邊說:「沒關係的,想到洗就洗唄。」

我讓B用我的大象杯子喝牛奶,然後我又拎了電熱水壺去盛水、插上插頭。B坐著打量我,搖搖頭說:「你這個人。」我直直腰,坐到她對面的寫字桌上。我們兩個很高興地對視著。她穿了一件深紫色的毛衣,把臉色襯得非常白。我說:「舒美,你很漂亮的喏。」她說:「真的啊?我高興死了。」我說:「真的很漂亮,比以前漂亮多了。你去不去染頭髮?」她說:「一起去吧。」我嘻嘻笑起來,說:「我要染成《相約2000》裡面陳小春的那種紅顏色,很紅很紅。」她也笑道:「那樣的話,你爸爸不會讓你回家的。」我說:「是的是的。他一開門,說,咦,這個小孩是誰?不行不行,我們不能收留你,收留了你,我們家解頤要不高興的。」我們兩個面對面哈哈大笑。隨後我們又說了染髮什麼什麼,說得很興奮,說到一半,水開了。

我拎起水壺,對牢腳盆把水衝進去。B說:「你還洗啊?」我抬頭問她:「怎麼樣?你也來吧。」她笑笑,走過來。

我和B拿了兩把椅子,面對面坐著,把腳放在一個盆里,一起洗腳。她說:「我也發瘋了,跑那麼遠來洗腳。」我說:「這是你的榮幸呀。」她說:「這句話應該我說吧?」我說:「是呀,所以我搶先說掉。」我低頭看腳盆——她的腳和我差不多大,比我白一點;我們兩個的腳丫默默躲在水底,相依相偎,很親熱的樣子。我的床上,那個半導體依舊在喋喋不休。她問我在聽什麼節目,我說,不知道,只不過是讓耳朵里有人在說話而已。我問她:「知不知道馬爾斯健康茶?」她說:「不知道。什麼東西?」我說:「廣播里老是有人在介紹——

就是患者打電話進去問,然後一個專家兮兮的人提出建議。這種茶好像什麼毛病都能治的。」她問:「吸毒能不能治?」「吸毒是病嗎?」我說。她沒有回答。

寢室里有一種鬧哄哄的氣氛——主要是那個半導體引起的。我不由想起從前,在高中里,下了課的時候,教室里也總是這樣鬧哄哄的,還有許多人在跑來跑去,草稿紙滿天飛來飛去——那時已經是高三了,B和我不是一個班,但是她總是會跑過來,跑到我的座位後面,手裡拿著一支圓珠筆,往我背上一戳,我就回頭說:你怎麼又來了。那個時候,B總是問我A怎麼樣了,我總是說,我怎麼知道,你自己去看他呀。說著,我也拿筆去戳她,一下又一下。我躲在牆壁的角落裡,哧哧地笑,一副賊頭賊腦的樣子,一邊戳一邊說:張斕呢?張斕為什麼不來?當時B和C已經很要好了,一天到晚在一起,連考試的名次也是一前一後地在一起:第一名和第二名,最好的和最好的。我在教室里,桌肚裡面塞滿了分數可憐的試卷,對B戳來戳去,鬼鬼祟祟地笑,叫道,張斕!張斕!有時候,C真的會從隔壁教室跑過來,慌慌張張地說:誰在叫我?誰在叫我?我們班所有人就大笑,C就把B領回去了。

我嘆了口氣,往腳盆里加水。B問:「又怎麼了?」我說:「我想想,從前高中里真是蠻好的,有個固定的教室。」B說:「有什麼特別好嗎?我不覺得。」我望著她,看見她那些趴在額頭上的軟撲撲的劉海——那麼軟,那麼軟,軟得……我知道我始終是相信她的……有那麼軟的劉海的人……我總是很寶貝她的,可是過去我不懂怎麼去寶貝她,因為她太厲害了——現在我還是不懂。

我說:「舒美;我從前多麼羨慕你和張斕啊!」她笑笑,頭低了低,她的劉海,一層一層,軟弱溫存地趴在額頭上。

我說:「過去你們那麼好,不管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都太好了。你們給整個年級一種希望——就是說,一個人讀高三也能像你們那樣讀的,也能讀讀書,談談戀愛,開開心心,風風光光。我們也不一定要和你們一樣,我們也沒那種本事——可是,有這樣一種希望,就覺得好很多,因為發現事情不是完全像老師說的一樣。茶餘飯後,我們也有東西可以扯扯。」我說著,拍了一下她的膝蓋。

B一直很平靜地笑著,等我說完,她抬頭看看我,說:「你怎麼好意思對我說這些呢?你怎麼敢呢?你不怕我激動嗎?你不怕我哭嗎?」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應當怎麼去回答她。我不是不怕,只不過……那也許只是因為我們把雙腳如此親密無間地放在熱水裡的緣故吧?我低頭望著我的腳和她的腳,腳指頭很自然地重疊著。我又加熱水。我們沒有說話,很久很久,沒有說話。半導體里,一個女人大聲地描述著自己的健康狀況——她有嚴重的偏頭痛,什麼什麼。

我正面望著B,望著她的紫衣服。一片沉重溫暖的紫色,覆蓋在她的身體輪廓上面,一點一點,微妙地起伏。毛線編結的一根根羅紋線,並肩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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