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五個月(2)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五個月(2)

我們七個人站在來到外灘的幸運的七千七萬個人裡面。B和C站在一起,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樣子;F站在D和E的中間,腰轉來轉去,手臂也跟著轉來轉去;我在A的身邊,他的手握著我的手,我在心裡愛了他一千遍,悲傷了一萬遍。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有一種情感感染了這裡所有的人。我明白,正在逝去的一秒又一秒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可是我沒有辦法把這種意義表達出來甚至沒有辦法把這種意義考慮清楚。我知道在我們身體的哪裡有個什麼東西正在無法挽回地流逝,流逝,流逝,可是我說不出這是什麼。我整個人模模糊糊地作痛

,痛得又悶又清楚,因為疼痛,所以我緊緊抓住了A的手。

不知不覺地有人在我周圍倒數。我寧願聽不見這些,所有的—切。我想起打針之前,酒精棉花擦在我的皮膚上,引起的那一陣冰涼、收斂的刺痛。我越發厲害地痛了起來。於是我越發厲害地愛A——我愛他。

鐘聲敲響的一刻,整個外灘都歡呼起來,我也和他們一樣,縱情地歡呼歡呼歡呼。我從小就喜歡的海關大鐘今天又敲了一次。人群中有個穿紅色長裙的女孩子跳起舞來,轉著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大家退後一點,歡叫著,無數人在打呼哨。紅裙子的女孩晃著柔軟的腰肢從我們面前掠過,一圈一圈又一圈,轉個不停,帶起了一陣獵獵紅風,吹落我心底的悲傷,吹落一地。

我身體里乾熱地作痛——火紅的打著圈子的痛,就彷彿剛剛做完扁桃體手術那樣。然而我們失去的那樣東西,比扁桃體要重要得多,重要幾千幾萬幾億倍——太重要了,我都沒有辦法說清楚。我抬頭眼巴巴望著A。A微微低下頭,在我耳邊說:

「不用說。我都知道了。」

頓一頓,他又湊近來,柔聲說:「張斕和劉舒美的事,我也知道了。

我頭一低,掉了一滴眼淚在地上。

隨後自然是放焰火。先是黃浦江對面,浦東在放;過了半個小時,又是這面放,放了很久很久很久。大家看得心滿意足,驚叫連連。F一直在叫:「哦,靈噢!靈噢!」有幾個陌生的男孩子好像看上F了,跑來搭話,F笑吟吟地逗著他們,把我們給笑死;末了,F說:「你們多大?」一個小男孩說:「17。」F故作驚訝,誇張地說:「啊,我已經29了!」我們在旁邊窮笑,E說:「哦喲,杜霜曉這種人,這種人……」等那幾個男孩子走掉,D湊上去對F說:「喂,我已經30了,你可以嫁給我了呀。」F斜他一眼,笑道:「呸!這從何說起了」我們又窮笑。

等了很多時候,外灘才解禁。路上一下子多出來許多警察,這裡一個,那裡一個,可是依然誰也管不住誰,一大幫一大幫的人往高架橋上走。我們也走上去,兜一圈又下來了,走走停停,意興闌珊地走到了南京路步行街上。

到處是人。商店的裡面外面都是人。每個飯店都爆滿,路上也滿。D皺著眉頭說:「呀,怎麼那麼擠!計畫生育沒什麼用嘛。」E上廁所,跑到商店裡轉了一圈又出來,苦著臉,說:「怎麼辦?廁所人多是多得來……」C指指地面,說:「就地解決。」E咬牙切齒,裝模作樣道;「張斕你好狠!」又把我們給笑翻了。

我們商量接下來怎麼辦。A說現在車子都是擠得前門進後門出的,連計程車也很難叫到。C說現在肯定所有娛樂場所都沒有空了,去也白去。D說那麼難道坐在南京路上坐到天亮?E說不行我要上廁所。我和B都說我隨便你們,跟你們走,你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F說那就到我學校去吧,我學校離這裡最近了,要上廁所也可以到那裡去上。E馬上說好的好的,那怎麼去?F說:11路呀。(所謂11路,就是徒步行走的意思,1和1——正好是兩條腿。)E說:那好吧,但願我能堅持到那裡。

沒想到我們剛剛走到有車子的地方,就接連來了兩輛大眾的計程車。A走在最前面,第一個眼明手快,攔下車來,回頭對我們說:「怎麼樣?我說今天很順利吧?」我們都慌慌張張地跑上前去,惟恐被別人搶掉了。D指著A、B、C、我四個人說:「你們四個一輛,我們三個一輛。」F插上來說:「不對!他們四個一輛,就有兩個人要分開坐了。襄沒城和解頤過來,我們三個出一—個去和張斕、舒美坐。」D說:「那麼就大叉有福里氣。」大叉有福里氣就是猜黑白的意思,出手心的歸一起,出手背的歸一起。E在一邊不停交換著雙腳的重心,急道:「快點,快點!」司機也探頭催促。C說:「杜霜曉你們三個一起好了,我們無所謂的。」說完,他從我身後走過去,開車門,坐在司機身旁的座位上。於是我和A、B也走上前去。A讓B先坐進車子,接著是我,最後是他自己。

汽車往F學校開去,飛快地掠過了一根又一根路燈的柱子。A時不時回頭看看,抱怨道:「他們為什麼那麼慢?」C在前面笑著說:「你們覺不覺得現在這情景和高三有一次很像?」「哪一次?」A問。我搶道:「我知道了!就是襄沒城一共只有十二塊錢,還要請我們坐出租的那一次。」A也想起來了,很不好意思地說:「後來不是又找到三十塊嗎?」C笑道:「那一次也是我們七個人。」那一次E沒去,不過我興奮得來不及提,只是起勁地說:「也是我們這輛車子開在前面,比他們先到。後來我還說碰到年級組長了,嚇他們。」C說:「咦,年級組長姓什麼?怎麼一下想不起來了?」「姓張。」B的聲音突然從黑暗的角落裡傳出來。

我們都靜了下來。我在朦朧的光線中把手放到B的腿上。B沒有回應,默默蜷縮著。車裡靜得叫人幾乎受不了。不知過了多久,一滴冰冷的液體落在我的手背上,隨後是她濕涼的手覆蓋下來,把那鑽心疼痛的一滴抹去了。

A在另一邊,此時悄悄握住我另一隻手——C坐在我們前面的背影突然模糊了。

其實我並不想這樣。

我們站在F的學校門前,等F他們來。我說:「他們怎麼還沒到呢?大概差一個紅燈……大概兩個。」我念念叨叨的時候,他們來了。

F跳下車,很高興地說:「咦,校門沒關嘛!平時這個時候回來,要登記的。今天大概體諒我們,不值班了。不錯不錯。」於是我們跟著她進了校門。E要先上廁所再說。

E上完廁所,大搖大擺地跑出來,問:「現在幹什麼?」D恍然大悟地說:「是呀。現在於什麼?」F說:「能幹什麼?……你們想不想打網球?」A說:「幫幫忙哦。現在到哪裡去打網球?」F詭秘地一笑,說:「當然是有地方才這樣問的了。人笨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第一次聽見別人用A教訓我的話來教訓A,不由覺得很新鮮。

F帶我們穿過半個校園,到網球場去。A還是不敢相信,在後面說:「你們學校的網球場難道現在還開著?」F笑起來,說:「那怎麼可能?」還是走。

網球場一片漆黑,門邊有一座小平房,從窗戶里透出燈光——似乎有個人在看電視。F跑過去敲門,裡面應聲開門,傳出煩惱地問這麼晚是誰的聲音。從門縫裡探出一個小夥子的頭來,一看到F,立刻眉開眼笑地說:「你啊?有事?」F說:「新年好啊!這些是我同學,我們沒地方去,想來打網球,幫個忙吧!」那個看網球場的人馬上說:「好啊好啊。」F笑吟吟地說:「謝謝!能不能借網球拍和球給我們?我們會付錢的。」那個人馬上跑進去拿網球拍和球。C說:「呀,杜霜曉,你很神的嗎?」F得意洋洋地說:「我一個同學是網球協會會長呀。這個值班的人和我最搭班了。對我不要太好哦!」E笑道:「為什麼他和會長不搭班,要和你搭班?你是會長夫人嗎?」D說:「那當然了。會長是男的呀。男的幹嗎要跟男的搭班?」F在旁邊嗔道:「再說,把你們扔出去!」黑暗中,不知她的臉紅了沒有。

網球場上亮起不多幾盞燈,看場子的人說:「你們將就將就吧,我也不敢多開了。」F說:「夠了夠了,謝謝!」我湊到A身邊,讚歎道:「杜霜曉是有本事呀。」A說:「她有本事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連這種事也擺得平,倒真的很厲害。」說著嘆了口氣,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亮著燈的是一片網球場正中間的那一塊,四面八方有黑暗包圍著。C拉了A先去打,我們其他人就直接坐在旁邊的地上,伸直四肢百節,攤手攤腳,讓自己的臉飄浮在一片夢一般的光影里。B坐的地方,正好臉陷到黑暗裡,一半暗,一半亮,有種非常凄楚的感覺。我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

我們就這樣坐著,欣賞A和C打網球。他們兩個人都打得挺好,F和D、E正在爭論,到底是哪個水平更高。A打網球很有點樣子,動作非常乾淨洒脫——他這個人似乎就擅長做打網球這類事,具體我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哪類事,反正大約就是需要很有樣子的一類事。C的姿態和A不同,看上去非常踏實、平穩,總是一種重重的樣子把球拍揮出去,可是又似乎隨隨便便,抱著打到打不到球都無所謂的那麼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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