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五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五個月

我不知道高考只過去了五個月。算了算才想清楚。想清楚之後,我開心死了。假如時間一直可以這樣拉長了過,那有多好。

於是我去問A,知不知道高考到現在過去了多少時間。A馬上說:「五個月呀。」我說:「襄沒城,我恨死你了。」A笑笑說:「我知道,你想時間被拉長了,就讓你佔到便宜了。你怎麼不想已經到年底,要世界末日了?」

我說:「騙人的——真的啊?」A似笑非笑,說:「要麼我們來驗證一次好了。到1999年12月31日一過,就什麼都明白了。」我看看A。他穿著一件深藍和白色鑲拼的衣服,好像是Reebok,非常非常好看,怎麼也不像馬上要世界末日的樣子。我想,深藍和白色放在一起,總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顏色,只要放得得當,就洒脫得要命,要飛起來的。我又想,真恐怖,他怎麼能穿這麼一點點衣服——他不冷嗎?

在1999年12月31日以前,A在我眼裡還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人,就像神仙一樣。我想,一個神仙做了我的男朋友,我有多麼幸運啊!我的額骨頭觸到天花板了(上海話,表示運氣極其好。)。於是我扭頭看看A,伸出五指捏捏他的胳膊——溫暖的。他轉過來,對我出示好脾氣的笑容。我想:乖乖!(差不多是「天啊」的意思。)

1999年12月31日,下午我乘車出發,去找A。出門之前,我在電話里對A說:「哎,我出來了。」他說:「哦,你出來好了。」我說:「你怎麼樣?」他說:「我等你。我在人民廣場等你。」我不由記起,從前我曾經在人民廣場給他打過電話——當時我還在心裡想著:我們所說的人民廣場,到底包含了多大的範圍呢?包括延安東路嗎?包括西藏路嗎?包不包括黃陂路?包不包括威海路?到底有多大呢?

A所說的人民廣場又是指哪裡?

我乘隧道六線去人民廣場。車廂里有幾百個人,我直挺挺地擠在中間,什麼也不用拉。隧道六線有幾個駕駛風格極端蠻橫的司機,讓你覺得自己隨時可能被甩出窗外——不過這一個不是的,這一個剎起車來很輕很輕,彷彿一個小孩小心翼翼地牽了牽你大衣的下擺。我的隨身聽在放楊乃文的歌。我不時抬頭,看許許多多手臂掛在三角形拉手上,在我頭頂上方蕩來蕩去。這樣幾乎是一件相當舒服的事。

車子開到靠近隧道人口的地方被塞住了,很久很久沒有動。車廂里的人開始有點煩躁,陌生人和陌生人面面相覷,臉上很無辜的樣子說,咦,現在這個時間,為什麼會堵車呢?為什麼會堵車呢?為什麼會呢?……大家熱烈而剋制地互相詢問著,都好像從心底里非常害怕堵車。站在我身邊的一個中年婦女也試圖沖我轉過臉,眼睛裡全是溫柔的憂愁和疑問。

轉瞬間車廂里的大人都變成了小孩面孔,討論、往窗外看的時候,滿臉罩在脆弱易碎的呼吸里。我開始有點警惕:今天這些事有種奇怪的氣味。為什麼大家對交通堵塞會如此心存不安?為什麼都是一副芒刺在背的模樣?我自己的身體擠在一堆脆弱的心跳聲中間,有點麻木;我的腦袋想不出理由,有點恐怖。

我還是在聽楊乃文。耳膜四周,音樂飆得很厲害,楊乃文的聲音像一把匕首,雪亮的,鋒利的,血腥痛苦的。她在唱的一首歌,我記得好像叫「靜止」。我不明白歌詞,不明白什麼叫「寂寞圍繞著電視,垂死堅持,在兩點半消失」。什麼意思?!

汽車終於重新開始緩慢開動的時候,駕駛員試圖告訴乘客: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有難以計數的人和車堅持要從浦東趕往浦西,所以他不能好好休息。說到不能好好休息,他笑了笑,燦若春花,簡直讓我愛上他。可是不行,沒有這個必要,因為A在人民廣場等我。

接著車子就開進隧道了。我看著路邊的護欄從沒有到有,隨即慢慢地升起來,升起來,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在我頭頂上合到一起,一直到最後,什麼也沒有了。黑暗先是從腳邊蔓延開來,然後就呈環形包圍了我們,我。我眼看黑暗洶湧而來,像一條條小泥鰍一樣鑽進我的毛孔,開始害怕:我們誰也不知道這是開往何方。假如車子開進隧道,再也開不出來了,可怎麼辦?假如在隧道里遇見世界末日可怎麼辦?我想起了一個星期以前,A說的關於驗證世界末口的話。不知道為什麼,在我腦海中,世界末日總是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別人——我一個人默默地悄悄地死去……也不是死去,更確切地說,是消失,就是像一個肥皂泡那樣,「噗」,沒了。我世界末日了。生命的錄像帶——一共二十年不到一點——飛快地往回倒過去,一直一直倒過去,到底,卡住了,再也放不出來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哪裡去了,我也不知道我變成了什麼,總之我還是看得到A——我看到他在人民廣場等我,在車站上走來走去、看來看去,還是那麼相信他愛的法拉利、那麼相信世界、那麼相信他自己的運氣。我看到他,可是我不能叫他,不能讓他看到我,不能告訴他:我已經消失了,沒了。我看著他,看到他把手插到褲袋裡,又拿出來,臉上笑眯眯的——突然我哭了。可是我哭不了,我已經到了世界末日,我沒有眼淚。證畢。

我惶惶不安地伸長脖子朝車窗外面望。外面是黑暗。交錯的車子像鬼一樣紛紛掠過。汽車通過隧道,發出一種凄厲的呼嘯聲。車廂里靜了下來,再也沒有人說話——每次到隧道里,乘客總是會安靜下來,四周一張一張昏暗的扁平的晃動的面孔,沒有五官的憂心忡忡的面孔。我害怕。我怕當汽車開出隧道的時候,我們發現外面是一片灰白,而我們距離內環線外環線錯來錯去的那個暗無天日的上海已經無比遙遠。我親愛的上海。我親愛的親愛的A。世界末日請不要馬上來!

汽車開出隧道,駕駛員憑空感嘆了一句:做人真是辛苦。車廂里的人都笑起來。我看到頭頂上的高架,心一松,也笑了。

我在人民廣場下車,看見A。他把手插在褲袋裡,又馬上拿出來,對我招招手。於是我走過去,撞到擦到一個又一個人。我在心裡一千遍一萬遍謝謝世界末日,謝謝它沒有那麼快就來——這是我有生以來所遇到過的最幸運的事,比中福利彩票還要幸運。

可是我怎麼對A把這一切都說清楚呢?

A說:「怎麼那麼慢?」我說:「車子在隧道口堵住了。你有沒有發現隧道是很嚇人的?」A笑起來說:「你真是有空。」「呸,」我說,「我沒空。」他總是對我的話缺乏重視。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們開始往前走去。也許說往前走是不正確的,因為我們根本沒有目的地,所以也說不上前後。我們只是開始走路而已,也許是前進,也許是倒退。無所謂。

A問我:「你為什麼這樣喜歡走路?」我說:「不知道呀。不知道呀。為什麼呢?唉,知道就好了。」他說:「知道了就可以改了。」我很輕很輕地說:「是的。」

好像我和他今天都正好在走路的狀態裡面,一上來就那麼沉重。我說不上這是好還是不好。我們漸漸偏離了延安東路的軌道,走到旁邊的小馬路上去。有的人很討厭高架橋下面的大馬路,我倒不是。尤其是每次走在黃浦區的高架下面,我總是會想起71路——它朝外灘開,每次開進黃浦區,總要放一段錄音說:您已進入黃浦區,該區正在建設什麼什麼衛生文明示範區,希望您遵守七不規範。聽上去黃浦區是一個有很嚴重的潔癖的區。不過我知道,A是不喜歡這種大馬路的。C總是說,A是一個最最講究的人。第一次聽說時,我還很驚訝地問C何以見得,C看看我,說,那當然。——似乎這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

我們從黃浦區走到盧灣區。盧灣區有那麼多又細又彎的小馬路,走得我頭暈目眩。A帶我在思南路上來來回回地走,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些大房子。那都是解放前蓋在這裡的,裡面曾經住著可以整天談戀愛的有錢人,羅密歐與朱麗葉。我說:「我真是喜歡他們院子里的大樹。我最好也有這種樹,樹上爬著許多毛毛蟲。」A說:「那你就去跟主人說,叫他們把樹賣給你好了。」我把眼光從灰綠色的牆壁上移開,去看A。一望而知他是多麼喜歡這裡,這些沉默的憂鬱的大房子。我說:「你不要不好意思么,喜歡就喜歡唄。」真滑稽,我居然說「喜歡就喜歡唄」,我說「唄」——我怎麼從來也沒有說過「唄」呢?真的沒有說過。

A說:「要是我有這麼一幢房子,我就要訂許許多多報紙,每天傍晚回家,一開門,腳下面踩的都是《新民晚報》、《解放日報》、《申江服務導報》。」我想像著A拿一大把鑰匙稀里嘩啦地開門,隨即報紙像小貓一樣涌到他的腳邊,他就嘆了口氣:唉。我想那個時候的A一定非常非常苦惱,像永遠生活在更年期那樣苦惱。我說:「我還是最喜歡《申江服務導報》。」A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說:「沒問題。」什麼叫沒問題?

思南路上人非常少,既沒有節日氣氛,也沒有世界末日的氣氛。

後來,我終於和A離開了思南路。我又開始敲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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