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八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八個月

那可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許沒有我說的那麼久,只不過是感覺上的久——感覺上是真的很久很久很久。我在食堂里猜疑著自己為什麼那麼愛走路的那個時候,離現在遙遠得就像南極點一樣。我現在自然是比高中里那會兒悠閑多了,可真要說大學裡有多麼幸福,倒也沒什麼可說。

我還是一個痴愛走路的人。我個人認為,至少此生此世,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了。A說我

最近走路的姿勢比起高中里那段時間來正常了一點。我一聽很氣,問他憑什麼說我以前是不正常的。A說,你不要以為我總是故意惹你生氣,不是的。我說,呸,你不要以為你自己總是在獻愛心,不是的。A噎了一下,說,你不要學我說話。

我們這樣說著話在我的大學校園裡走,(「我的大學校園」——聽上去好像很闊氣。)經過一個籃球場。剛剛過了正午,冬天的陽光亮得像夏天。籃球場上有兩個高個子男生席地坐著,腿叉開,脫了鞋,腳底心對著我們,棉襪子還木頭木腦地豎在鞋子里。不大有人會公然對我出示腳底心的,所以我看了有點感激涕零。A在旁邊,好像知道我想什麼似的,說:「他們不是給你看的。你別亂想。」我轉身做了一個踢他的動作,他沒有躲閃,像那兩個男生的襪子。每次他擺出這種金剛不壞之身的樣子來,我心中都不由恨恨。可是在嘴上,我卻說:「襄沒(méi)城,我愛你。」A燦然一笑道:「你不必勉強。」

我們經過那兩個英俊少年的籃球場。陽光罩著他們,好像把他們烙在了一個金色的大盤子上,做成花紋。整個世界都有種變軟溶化的感覺,看上去恍若童話。我說:「襄沒城,我們怎麼會在一起了?」A說:「不是你叫我來看你嗎?所以我就來了。你給不給報銷車費?」我不響。忍了一會兒忍不下去,說:「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A嘆著氣說:「自從高考結束,你就越變越聰明了。」我說:「你變笨了。」A說:「不是。我不是變笨。我是沒有你以為的那麼聰明。」

從前A也常常說,我沒有你以為的那麼聰明。可是這一次他有點像不願意同我多鬧的樣子。我沒講出來。我知道A是一個大好人。每隔幾天就坐車一小時來看我,他有點累了。我想,假如哪一天我們厭倦,分開,那隻能怪我們所在的兩個大學離得實在太遠、上海這座城市實在太大、交通線路實在太複雜,只能怪人是那麼容易就累了不願意動了。我這樣想著,並沒有好過一點。我告訴自己說,這大概是因為我不想和我的A厭倦分開。於是我就去摸A的手。摸索了半天沒有找到,原來他把手插在褲袋裡。

這個時候我們在河邊的一條路上走,A指著對岸的灰色建築物說:「那是哪裡?」我說:「體育系。」A說:「為什麼體育系要在河邊?」我說:「不知道。大概體育系的人力氣大,搶得過別人。A笑笑,自言自語地說:「咦,我們學校的體育系在哪裡?」我們走過了一棵又一棵水杉樹,我一棵接一棵地拍著按比例大約是樹的腰的地方。隨後我說:「水杉樹到了晚上就都像一個個鬼一樣。」A沒有睬我。我又說:「高中好還是大學好?」A想了想,很久不說話。我伸出另外一隻手去拍他的腰,他就和顏悅色地笑了,還是不說話。我說:「喂,喂,喂,喂。」他一個人在那裡想了又想,一邊想一邊笑,從路的這一頭想到路的那一頭,又想過了一座橋,隨後說:「沒有什麼好不好的。」

我去勾他的手臂,說:「那麼我呢?我是在高中里好還是在大學裡好?」他笑起來,看著我——他的目光老是在我的眉毛和眼珠之間游移。「你啊,」他好像很開心的樣子說,「你也是沒有什麼好不好的。」我說:「屁!」他鎮定地說:「是的呀。屁就是很難講好和不好的。」

我大叫。天邊一朵雲,被我叫裂開來了。

我在A那個大學的校門口,可是我並不是來看A的。好像我每次到A的大學都不是來看A的——這裡有太多我的中學同學了,多得我都來不及去看看A。

我站在校門口左面那個郵筒旁邊,東張西望。我在等C。C是一個男的,也是我的高中同學,過去和A很要好。校門口有許許多多的人和車,所有人都是一種慌亂的樣子,在走出走進。還有幾個保安人員站在當路揮手,可是沒有人聽他們的。我數了一會兒,沒有搞清楚到底有幾個保安——你永遠也搞不清楚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個警察、保安,真是傷腦筋。總而言之,我長時間地看著校門口,看得久了,簡直以為那裡是全世界人最多最亂的地方,於是我心裡就很煩,只好轉過臉去,看兩個人打投幣電話。

那兩個人面對面站著,可是電話機龐大的身軀擋住了他們,讓他們誰也看不見誰。他們都在打很長很長的電話。我看著他們兩個人像商量好的一樣,一會兒你變姿勢,一會兒我變姿勢,輪流變。然後其中一個人掛了電話四下環顧,看見了我,就走過來問我換一元硬幣。我說,我不能換給你,我只有一個。說著我就把僅有的那個硬幣掏出來給他看。接著我說,要不然這個就給你好了。他趕忙說不用不用,只有一個也不夠。我說,那麼你去買樣東西,找一點。他笑了笑,對這個建議似乎不甚贊同。他說謝謝,轉身苦悶地走了。

這時突然有個人拍我的肩膀,扭頭一看,不是C,是A。A說:咦,怎麼在這裡?我十萬火急地說,你有沒有一元錢硬幣?他說有。我說多少多少?他就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硬幣來。我連忙大聲叫那個苦悶的人回來,把A的硬幣換給他。那個人已經走到馬路對面去了,在公交車之間飄忽不定,我叫得聲嘶力竭,他才聽見。等他又跑過去打電話,A說:「你這算什麼。」

我沒有回答他,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這算什麼。我說:「我等張斕(C的名字),你陪我等吧。」A看看錶,說:「我只能陪你等一刻鐘。我要去做家教。」我笑起來說:「你做家教,怎麼我不知道?」他說:「第二次而已。寢室里一個人不做了,一定叫我去做。小孩是蠻好的。」他一直在看校門對面停的一輛大巴士,半晌,指著它說:「會不會在巴士後面?」「沒有。我看過了。」我說。

我和A站在校門口,一起等C。A開始說C如何會放別人鴿子,曆數C放鴿子的罪狀。他說的時候,把手放在我後頸上,說到中間,突然停下來問:「脖子那麼空,冷不冷?」我說:「習慣了。說下去。」他就說下去,手沒動。傍晚這個時候,不知從哪裡出來了許多風,連夕陽也是冰紅色,很快很快就化成冰藍色的一大攤,沒辦法收拾掉。大家都結冰了,包括我。不過我的脖子後面是巴掌大一塊熱乎乎的。風吹啊吹啊吹。我聽著我熟悉的A的聲音,默默想,這一刻我一定要永生永世記住。

A陪我等了二十分鐘,來不及,就走了。走以前,他掏出來一塊很大的白手帕,系在我脖子上。我說:「這算什麼?」A笑眯眯的,說:「幸虧我是一個環保主義者。」就走了。A走之後一分鐘,C從校門裡面跑出來,大叫著:「錶停了。對不起哦!」

C跑到我面前,喘著氣說:「對不起對不起!你等了多久?」我說:「沒多久。」C帶我往校園裡走,在前面回過頭說:「我想你要殺掉我了。真是對不起。我跑出來的時候,一直想怎麼辦怎麼辦,即使你要我的頭,我也肯的。」我在他背後窮笑,笑得腳發軟,走不快,他走得特別快,又不停地回頭跟我說話。突然他回頭指著我脖子上的白手帕問:「這算什麼?」我說:「啊。」就把手帕摘下來塞在口袋裡。

C的寢室在學生公寓頂樓。在樓梯上,他說:「六樓走起來太吃力了。」又說:「咦,今天怎麼這麼清靜,一個人也沒有。」走到他的寢室,一開門,他重複說:「怎麼人也沒有。」一個人在房間深處咳了一聲,我們走進去一看,是C他們寢室捲髮的Van。我說:「Van在。」Van看到我,點點頭。在他的寫字桌上方貼了一張法國地圖,看得我開心得要命,又不好意思說出來,只好在心裡蠻佩服他的。Van在放音樂,一個有點鬼氣的女聲充滿了方塊的房間,然後他在音樂里做事情——感覺真好。我說:「這是什麼音樂?好聽。」Van說:「MONO。」

C說:「沒什麼東西招待你。」我笑笑。我在看Van的微型音響,心裡羨慕了一百遍。Van抬頭問:「喜不喜歡?」C插進來說:「JVC UX-7000。我眼熱死了,他不肯送給我。你要是做他的女朋友,大概他會送給你的。」我伸腿做個踢C的動作,說:「屁!」Van笑笑。

C也走過來,看Van攤在桌上的書。Van問:「看過沒有?」C茫然道:「什麼?」Van就把書的封面翻過來給他看:鄧小平理論。C說:「幹什麼要看?」Van說:「今天考試呀。不會吧,你忘了?」C跳開去,叫:「啊,不可能!」我插進去說:「你們怎麼開學才一會兒就考試?」Van介面說:「這個老師是怪路道,隔幾個禮拜就考試,每次考試都要算分數,期末考么沒有的。」C很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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