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變不了法,改不了制的一百天

9.1 召見康有為,決心變法

現在再看看慈禧光緒這對母子,是怎樣鬧僵的。

時在一八九八年(光緒二十四年)春初,帝國主義瓜分中國之危機正迫於眉睫之時,我們那位頗有個性而赤忱愛國的青年皇上是不能再沉默了。透過他的身任軍機大臣的族叔慶親王奕劻,向太后申訴他不能作亡園之君。如太后再不授權改革,他寧願「遜位」云云。據說西後聞此言至為憤怒,說:「他不願坐此位,我早已不願他坐之。」嗣經慶王力勸,始說:「由他去辦,俟辦不出模樣再說。」但慶王復命時,不願多言,只向皇帝輕描淡寫的說太后不禁皇上辦事。誠實而少不更事的光緒皇帝得此傳語,就真的大幹特幹起來了。

他的實際行動的第一步便是〈定國是詔〉,公開宣布他決心「變法改制」。時為戊戌年四月二十三日,公曆六月十一日。這便是這件可悲的「百日維新」的第一天。緊接著便是召見康有為。因為康是他的智囊和改制理論的源泉。但是光緒並沒有看過康有為著《孔子改制考》或《新學偽經考》。他所看重的改制顯然只限於日本模式,或俄國彼得大帝的模式。

光緒召見康有為的時間是戊戌四月二十八日(陽曆六月十六日)早晨五點至七點。地點是「頤和園」仁壽殿。因為此時己號稱「歸政」的西太后,長住於頤和圖。然國有大政,皇帝還是要親去頤和園向太后請示的。此次光緒已早兩日來園駐蹕。他之召見康有為顯然是得到西太后面許的。

頤和園是今日名聞世界的旅遊勝地。仁壽殿對很多讀者和作者均不生疏。康有為當年在這座房子里是怎樣陛見光緒的?想讀者們和作者一樣,都有若干興趣。今且將他君臣二人當時相見的實際情況,節抄若干。以下是康氏在逃難中,親口向新聞記者說:

六月十六日皇上曾召見我一次。這次召見是在宮(園)內的仁壽宮(殿),從清晨五時起長達兩小時之久。當時正是俄國人佔領旅順大連灣不久,因此皇帝是面帶憂色。皇帝身體雖瘦,但顯然是健康的。他的鼻樑端正,前額飽滿,眼充柔和,鬍子刮的很乾凈,但面色頗為蒼白。他的身材是中等的,手長而瘦,儀錶精明。其態度之溫和,不特在滿洲人中少見,就連漢人中也沒有。他穿的是普通朝服,但胸前不是那大方塊的繡花,而是一圓形的團龍,此外在兩肩之上也各有一小塊縤花。他所戴的也是普通的官帽。進來的時候,由幾個太監領先,然後他坐在一個有大黃色靠墊的寶座上,雙足交迭。坐定之後,他命令一切侍候的人都退出去。在我們整個的談話中,他的眼睛時時留神窗戶外面,好像防備人偷聽一樣。在他的面前,有一張長檯子,上面有兩個燭台,而我則跪在檯子的一角,因為檯子前面那個拜墊是留給高級官員跪的。在整個時間裡,我一直是跪著的。我們的交談是用京話。(見中國史學彙編《戊戌變法》第三冊,頁五〇六。原載一八九八年十月七日香港《中國郵報》)

以上是光緒和康有為第一次見面,也是他們君臣之間唯一的一次。康有為向他的主上當然是說了一些廢八股、練洋操,「小變不如大變」,「緩變不如急變」的變法主張。其實這些話都是多餘的。光緒這時已決定依照康的條陳變法改制。召見只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他有意以康有為提調「制度局」。

康有為師徒這時對變法步驟的具體主張,可以概括言之曰質變而形不變。他們怕保守派顧慮失權失位而反對新政,乃向皇帝建議把一切高官厚祿的名位和王公大臣的職權,表面上全部保留不動;然在同一時間,則重用小臣,主持實政來推動改革。例如裁汰冗員、撤銷無職衙門、廢八股、試策論、開學堂、練新軍、裁厘廢漕、滿漢平等、滿族人民自謀生計等等「新政」。

與此同時,光緒帝也真的繞過大臣而重用小臣。第一當然是康有為。康自工部主事,升入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章京上行走」(行走者,有事則行,無事則走也)。雖然還是個五品小官,但康有為可專摺奏事,為天子近臣——成為一個舉朝側目的實際掌權的人物。

其後不久,光緒帝又擢用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四個年輕小官,以「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襄贊天子,處理日常政務。——這一不次之遷,不但把軍機處和總理衙門,都給「架空」了;連無緣再見皇帝的康有為,也大有酸葡萄的感覺。有為說他們四人事實上已居相位,但是四人相貌單薄,沒有威儀,望之不似宰相,云云。康氏尚有此感,則滿朝文武的醋勁,也就可想而知了。而新派人物亦難免有其少年得志的衝動和氣焰。——他們甚至公開討論某職應撤、某官須廢。弄得滿朝文武(尤其是滿族),惶惶不安。

9.2 前有古人、後有來者的「架空政治」

這種重用小臣、架空大臣的辦法,康梁二人都認為是他們的新發明。其實「架空政治」在中國政治史上是前有古人,後有來者的。

在我國隋唐以後的中央大官,最尊貴的莫過於所語「尚書」了。其實「尚書」一職,在秦漢官制里原是皇宮裡面的「五尚」或「六尚」之一——什麼尚宮、尚寢、尚食、尚衣、尚書(可能還有尚廁吧)等等。那都是服侍皇帝和后妃的黃門內官。只有宮女和太監,才能擔任的。男士要當尚書,先得閹割,才能入宮。可是在西漢武帝、成帝之世,皇權上漲。這個原是閹人黃門充當的尚書小官,因為是天子近臣,漸漸就重要起來了。時至東漢之末,十常侍亂政之時,這些尚書們就把朝中的「三公九卿」,全給架空了。這一架空政治,通過魏晉六朝,就變成九卿備位,尚書當權的怪現象。至隋文帝統一天下,改革官制,乃乾脆把九卿全廢,改用「六部尚書」。當然隋唐以後的「尚書」,太監也就沒分了。

可是架空政治這個魔術,卻不因尚書之扶正而消滅。明太祖廢宰相,代之以內閣學士,還不是這魔術的重演?等到內閣大學士又變成宰相了、雍正皇帝要架空他們,乃以小臣設軍機處來取而代之。現在軍機又有權了;康、梁師徒乃為光緒設計以四品小臣的四位「章京」,把位高一品的軍機大臣架空了。

不特此也。到民國時代的國、共二朝,此一藝術仍為蔣、毛二公所承繼。

在三〇年代之初,當汪精衛出掌行政院,蔣公任軍事委員會委員長時,那個六部俱全的「委員長侍從室」的重要性,不也是在「行政院」之上嗎?事實上「侍從室」這個機關的名字,就有封建王室中內廷的氣味。「侍從室主任」和他以下的各組組長等小官,如果生在漢朝,都是應該要閹割的呢!

到毛澤東晚年的人民政府時代,那個權傾朝野的「四人幫」,事實上還不是成長於內廷的「十常侍」?替毛公傳達「最高指示」的毛遠新、王海容等青少年男女,不也是在「章京以上行走」,王洪文不是要架空周總理?連一個小宮女張玉鳳不也要支取中央書記處機要秘書的薪給,而「五尚」通吃?那時在國務院當「協辦大學士」的鄧小平,哪能同他們比呢?所以這種架空藝術,是我們中華三千年來的國寶。康、梁師徒在自己臉上貼金——這哪是他二人發明的呢?

不過搞這種小臣近臣,來架空大臣權臣的政治藝術,卻有個先決條件——搞架空的主使人,一定要是像漢武帝、明太祖、雍正皇帝、蔣委員長、毛主席那樣有「最後決定權」的大獨裁者。一個見著老娘就發抖的兒皇帝,則千萬做不得。不幸的是那時主持變法改制的光緒,卻正是這樣的一位「兒皇帝」。以兒皇帝的「小臣」去架空老太后的「權臣」,則成敗之數豈待蓍龜?——這種政局的演變,我輩熟讀《通鑒》的後世史家,都洞若觀火,而精敏如康,梁竟無覺察者,便是身為急功「小臣」,以致當局而迷罷了。

9.3 維不了新、變不了法的一百天

戊戌年的夏天,那座「天晴似香爐、天雨似醬缸」的北京城,是炎熱難當的。可是這個季節卻正是我們那位可敬可愛、也可嘆可悲的年輕皇上,為國為民而疲於奔命的時候。為著推動他的變法改制,他三天兩天都要從那時的禁城、今天的故宮趕往頤和園,向太后請示。(可憐的光緒爺是沒有空調汽車的。)

自他於六月十一日(陰曆四月二十三日)下〈定國是詔〉之時起,到九月二十一日(陰曆八月初六),西太后還宮「訓政」,把他關入瀛台止,前後一百零三天,光緒帝去了十二次頤和園,每次駐留三數日。至於他們母子之間交談的實際情況,外人固無由得知,但是這位年輕皇帝苦心孤詣的懇求改革,而太后不同意,致每遭訓斥,則盡人皆知。等他回到宮中,詔書雖一日數下,而朝臣對他拖延時日,拒不回報;疆吏(湖南巡撫陳寶箴是唯一例外)對他則陽奉陰違,甚至陰違陽亦不奉。但是他們也有他們的苦衷和借口。蓋向例南洋大臣和外省督撫的行動。都是以北洋大臣、直隸總督的馬首是瞻;而這時的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榮祿則是頑固派的總頭頭。他仗著太后的權威,對光緒簡直公開抗命。他認為皇帝年輕無知、任性胡鬧,因此把光緒所有的詔命不但當作耳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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