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附錄:漢代的太學

本篇承宋晞兄「派」稿。筆者不揣淺薄,冒昧執筆,僅就哥倫比亞太學及華盛頓大學合設之「中國歷史研究部」所藏之漢代史料,搜集成章,時間卒迫,參考書籍尤嫌不足,草草為文,以壽「許」恪士師,尚乞海內師友,不吝匡正!

我國漢代的太學創立於漢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一二四年)。其後發展極速,至東漢中葉竟擁有教授(學官博士)七干餘人,學生三萬餘人,其規模較諸二十世紀世界各國任何大學亦不多讓,實為我國教育史上極光榮之一頁。但是這樣宏偉的一個國立大學,為什麼至東漢末葉日趨衰萎,魏、晉以後兩漢太學之遺規遂不可復振?今日之談史者,回首兩千年前之史實,實不無餘憾。筆者寄跡海外,數據與時間均屬有限,初不敢言為兩漢太學作一有系統之研究,但願就手邊史料整理所得,略論兩漢太學興廢之由耳!

太學設立之背景

上古時代我國高等教育原屬「官辦」性質。迨乎春秋之末,封建制度開始崩潰之時,私學乃興。孔子便是開這個風氣之先的第一人。其後諸子蜂起,百家爭鳴,戰國時期實是我國古代私家講學的黃金時代。但是私家自由講學的另一種副產品便是處士橫議,干訐朝政。秦滅六國之後,獨裁者之不能容忍這種「民主作風」實是集權政治發展中的必然結果。

始皇頒挾書之禁後,私學遂為非法。然秦代中央政府內仍立有各科「博士」七十餘人,諸子百家兼容並包。在政府直接指導之下,六國時授徒講學之遺風似未全廢。他們只是不許結黨干政,以古非今罷了。顧炎武說:「秦之任刑雖過,而妨民正俗之意。固未始異於三王也。」(《日知錄》卷十三)始皇焚書,並非廢學,他只是壓抑私學,獨辦中央政府直接管制的官學而已。

漢興以後,挾書之禁末解,中央政府「猶襲秦制,諸子百家,各立博士」。(王國維《漢魏博士考》)劉邦初年曾「以儒冠為溲器」,未嘗崇儒。其後竇後好黃老;漢室後代帝王每談起他們的「漢家法度」,總歡喜引用他們祖先的「霸王道雜治」的傳統,可知漢初仍有六國遺風,學術思想,尤其是政治哲學未嘗定於一是。至惠帝四年(公元前一九一年)除挾書之律後,百家之學更漸有待蘇之跡象。

但是漢初大局甫定,中央政府對學術文化建樹甚微,漢之博士雖襲秦舊制,秩比四百石,其位不為不尊,但是事實上「博士」一職在漢初只是如現代政府中「顧問」、「參議」一類的閑差而已。叔孫通以後未聞漢初博士有何重要建樹。身為博士者其職業仍只是各招生徒,私自講學而已。

這時官府的鼓勵雖小,但是歷經高、惠、文、景四朝太平盛世之後,學術之日趨發達自是必然的事。加以戰國以後,孔孟之言已是學術界的主流,其尊君抑臣的口號又頗合統治者的胃口,因而儒家逐漸有一馬當先之勢。文景之時,諸家博士廢置情形,史無明文,而儒家已駕乎諸家之上則是事實。景帝始立「一經博士」,儒家獨尊的局面已具雛型,而武帝即位後數度親策賢良文學,首膺聖眷者又系儒生,至建元五年(公元前一三六年)增置「五經博士」,儒家獨霸之局遂大定。

武帝時的「博士」不但是沿秦舊制,位備承問;且奉天子命循行四方(《漢書?武帝紀》)。博士之職位,頓形顯赫。故武帝之增設五經博士,不只是補足景帝所未立之二經,實是對這個久同虛設的博士制度作一番大規模的整理。早已沒落之諸家博士當於此時正式廢除,中央政府既首先制定儒術為立國的政治哲學,則儒生想乘機取得政權自是無可避免的反應。迨公孫弘以《春秋》博士於元朔中「為舉首,起徒步,數年至宰相封侯」(《漢書?公孫弘傳》),一反漢家以列侯為宰相之往例,儒黨始首次取得了政權。接著董仲舒於武帝親策賢良文學中高第,這個獨崇儒術的漢家太學,便在他兩人的建議之下,正式創立了。

太學:儒家的「中央黨校」

漢代的太學,既是武帝根據公孫弘和董仲舒的建議而創設的,則董氏的興學意見書——這有名的「董仲舒對策」實不可不讀。武帝親策賢良文學時,仲舒對策曰:「臣聞聖王之治天下也,少則習之學,長則材諸位……夫不素養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養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軟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國之眾,對亡應書者,是王道往往而絕也。臣願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漢書?董仲舒傳》)

武帝接納了他的意見,乃於元朔五年應「丞相弘之請」,為「五經博士」置「博士弟子」五十人,給予官定身分——「員」,並立下太學生員畢業後由政府分發任職的章程。同時把這五十位太學生集中起來教授,是為漢代太學最早期的形式。讀仲舒對策,我們知道這太學創立的宗旨原是為國家「養士」。然西漢私家講學之風本盛。漢初博士已各有弟子。仲舒本人於孝景時為博士,史言其「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授業,或莫見其面」。(同上)一個博士便帶有這樣多的弟子,則「養士」又何需乎這為數不過五十人的太學!

所以仲舒的目的不只是為國家養士,而且是要利用這個新機構來維持儒家既得的特殊地位,訓練儒家的建國人才,將來好讓他們學優而仕,掌握政柄。這五十名太學生,但須受一短期訓練便可由政府分發任職,按章程規定:博士弟子,授業一年通一藝以上者補「文學掌故」。高第可以為「郎中」;「秀才異等」亦可顯親揚名。同時在受業期間,他們還享有「復其身」(不服兵役、勞役)的特權。(《漢書?儒林傳》)這在當時是如何令人羨慕的特殊階級。而他們的教授——五經博士之受特殊尊崇自更不難想像。加以武帝復廣立郡國之學,其中高材生又可由地方政府保薦升入太學,則地方學校教學的方針屬向,自不待說。這樣一來,士心所歸,天下英雄盡入彀中,則百家自然不黜自黜了!

所以武帝時的太學,以現代術語明之,實是當時執政的儒黨所辦的「中央黨校」,其目的是訓練精通儒術的理論家與政治人才,藉以總攬全國的政教,使天下歸儒!

太學的發展

武帝之後一傳至昭帝,太學生增至百人;再傳至宣帝,又倍增之。元帝時設「員」千人,成帝時太學生一度增至三幹人。(《漢書?儒林傳》)王莽秉政時規模益大。迨至東漢,太學發展尤速。東漢盛時京畿有「學官博士,七干餘人」。(《三國志?魏志?王朗傳》引《魏名臣奏疏》)順帝以降,太學生多至三萬餘人。(《後漢書?儒林傳》)

漢武帝創立太學之初,規模極小。以故太學校址似在長安城內。其後師生人數增多,城內無法容納,太學乃遷至城外。據《三輔黃圖》的記載,這城外校址設在「長安西北七里」,其中竟然「有市有獄」。這顯然是一個規模極大的太學區,亦如今日美國因某些大學而成市的小鎮一樣。西漢末葉王莽為宰街時曾「建弟子舍萬區」,其規模之大可以想見。

光武中興以後,太學隨都城遷往洛陽,校址設在「洛陽城故開陽門外,去宮八里」。(《後漠書?光武紀》李賢注引陸機《洛陽記》)順帝時更大興土木,增修校舍,造二百四十房,凡千八百五十室。(《後漠書?翟酺傳》)至於東漢太學的建築圖樣,吾人不得而知,然就史書記載可以推知者,其中有課室,有禮堂(即所謂「辟雍」。辟雍在東漢時,似非太學員生所專用,游士學者蓋均可假以講學,此非關本題,有暇當另考之),有宿舍。「博士舍」之外,太學生且可奉母挈眷,同居於校園之內。(《後漢書?魯恭傳》)一般學生住宅,亦似甚寬敞。好活動的學生,留客止宿,交朋結友,往往至「賓客盈室」。(《後漢書?仇覽傳》)

太學生的選拔和出路

漢代關於博士的策試及太學生的選拔均屬太常卿。元朔五年所立的「博士弟子」五十人,想系自一般博士的門徒中所圈定。然當時政府的規定則是「太常擇民十八以上,儀狀端正者」充「博士弟子」。其後選拔的方式,蓋系自郡國之學內擇其優秀學生,由地方官保薦入太學深造。《漢書?儒林傳》載其選拔的程序為:「郡國縣官,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里、出入不悖,所聞,令相長丞上屬所二千石。二千石謹察可者,常與計偕,詣太常。得受業如弟子。」①文翁為蜀郡首時,曾「選郡縣小吏開敏有材者張叔等十餘人,親自飭厲,遣詣京師,受業博士。或學律令。減省少府用度,走刀布蜀物,齊計吏以遣博士」。(《漢書?循吏傳》)所以文翁所派赴京師受各種訓練的學員,均保領有地方政府津貼的官費生。

保送升學雖是官定章程,但京畿畢竟是人文薈萃之區,終兩漢之世,政教兩界的要人,微時多曾「遊學京師」,「受業博士」。東漢開國之君光武帝即是其中之一。這些人顯然不全是由地方政府保送,而是以私人資格入學的。王莽秉政時曾規定:「元士之子得受業如弟子,勿以為『員』。」(《漢書?儒林傳》)所以漢代太學生出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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