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學偽經」和「托古改制」

康有為在「萬木草堂」內所授的「西學」,包括他在近代中國教育史上開天闢地的體育課,都是些很原始的啟蒙性的東西,值不得多費墨筆,故在上篇首先提出後,便一筆帶過。

「萬木草堂」中學科的重點,是它的儒教「今文學」,和康氏用今文學觀點所發展出來的兩本教科書《孔子改制考》、《新學偽經考》。所以今文學實在是康氏變法的「意蒂牢結」的根基所在。

康有為是在近代中國,受西學挑戰而奮起搞政治改制的第一位改革家。他對傳統中國的學術思想和政治社會制度的了解,是蔚成宗師的,雖然他搞的到底只是中國思想的偏鋒。可是他竟然能以此高度發展的中學偏鋒,與最幼稚的西學認知相結合,搞出一套他自己的康有為思想,並畫出他自己的「以君權行民權」的建國大綱的政治藍圖。再來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方式加以推行。結果弄得人頭滾滾,一敗塗地。但是康之起伏也標誌出中國現代化運動中一個承先啟後的重要階段。我們如不把康有為弄清楚,我們也就很難了解繼康而起的孫中山、陳獨秀、胡適、毛澤東乃至今日的鄧小平和「民運人士」了。康有為的「意蒂牢結」的根基既然是傳統儒術中的「今文學」;但是今文學又是個什麼東西呢,康子這兩部大著,所講的又是些什麼內容呢,為康氏以後諸大家作導論;也為一般讀者作參考,且讓不學略事鉤沉。

6.1 「今文學」淺說

談起「今文學」,我們不得不從秦始皇於公元前二二一年(始皇二十六年)統一中國之後,在文化上做了幾件大事說起。第一件便是「文字改革」,所謂「書同文」是也。統一之前的中國大陸是七國不同文;齊(山東)楚(安徽、湖北、湖南)不同語的;而秦文與六國之文,隔閡尤大。統一前(亦如今日之「解放前」),秦人所用的是大篆、小篆和他們的簡體字隸書。統一後乃悉廢大小篆(包括秦人專用的古「籀文」),改用官訂「隸書」。六國既被它統一了,秦政府也盡廢六國之古文,一律改用隸書——這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絕後的「文字大改革」。它也是全人類文化史上文改最成功的一次。

東亞大陸上的東方文明,原是有其一致性的。但是自周平王東遷(公元前七七一年)至秦始皇統一列國(前二二一年),七國文明的分別發展,已長達五百五十年。由於各國文字不同、語言各異,再加風土人情、生活習慣也頗有差異:晏子所謂「生於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是也。所以各國雖共有《詩》、《書》、《國語》和諸子百家之學,彼此之間,「大同」固有,而「小異」亦多多也。(請參看現代白種人的歐洲諸國之間的異同。)

值得注意的是:「小異」者,不徒文字書法之不同,義理之間亦每有嚴重區分也。如今盡廢各國原有之「古文」,而以秦人專用的「今文」(隸書)改寫之、統一之,「今」、「古」文版本之間的區別立刻就暴露出來了。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所以在秦始皇的「文字改革」之後,今古文之爭,本來就呼之欲出了!這一情況,在中世紀歐洲,和東西羅馬的「聖經學」中,也鬧得很厲害。最可笑的莫過於今日的國共兩黨之爭。它們於政爭之外也就逐漸引起「繁體字」、「簡體字」之爭了。余於大陸上曾聞有「代表代表」的笑話。今日不加澄清,則五百五十年後,「繁文家」勢將解為「代表之代表也」;「簡文家」就要釋為「帶表的代表」了。

文化本來也不是請客。你麻煩你的,我麻煩我的;河水不犯井水,各麻其煩可也。但是麻煩之間要牽涉到政權問題、飯碗問題、砍頭問題,那麼問題就大了。

秦始皇搞「書同文」,本是好事。可是他陛下於統一後八年(公元前二一三年),忽然來個「焚書坑儒」並下「挾書之禁」。老百姓如私下藏書,看情節之輕重,就要被「黥為城旦」(臉上刻字、下放勞改)、砍頭,甚至「族誅」。這一下便把東亞太陸,搞回到石器時代。民間要做點學問,就只好靠口述錄音了。

最高到有族誅大罪的「挾書之禁」,不因秦亡而稍弛。漢沿秦制,書禁末解。直至惠帝四年(公元前一九一年),這條死罪大法,才被撤銷,它前後延長了二十二年之久。解禁之後,社會上通用的已全是「簡體字」的「隸書」。禁書之前包括七國古文的「繁體字」,什麼「大篆」、「小篆」和「古文籀書」,便甚少人通曉了。可是書禁既解,則「燔余之書」(包括始皇燒的和項羽燒的),和匿藏之書(像伏生家中和孔子故宅偷藏的「壁中書」),往往皆出。在政府鼓勵之下,國立中央圖書館(中秘書)中也堆滿了斷筒殘篇。為整理這些殘書和口述稿,大家就只好全部使用簡體字(隸書),所謂以今文讀古文是也。「以今文(隸書)讀古文(篆、籀)」事實上也是一種翻譯工作。不同的譯者作相同的翻譯,其結果往往不同。更何況七國古文,各有其「異文」,而口述者如伏老先生,又不會講「標準國語」,這樣問題就大起來了。——君下見吾友柏楊以「白話」來翻譯「文言」(通鑒)哉?更不見,「通鑒廣場」及眾多媒體,見仁見智者,對柏老之棍棒交加耶?這就是發生在兩千年以前的「今古文之爭」的現代版了。明白了柏楊近年之惱火,則兩千年來今古文之爭,可思過半矣。

6.2 從董仲舒、劉歆到黨的領導

兩千年來論今古之爭者無慮數十百家,拙作斯篇多采比較深刻的王國維說。志之是不掠美也。這一發生在兩干多年前的學術爭辯,正如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有關「海瑞罷官」的辯論。如照京兆尹彭真在《二月提綱》里的辦法,把它限制在教育文化部門也就罷了。無奈中國知識分子,絕大多數都是利祿禽獸。任何有關文化的小事,都要搬到政治上去。為的是入黨做官,有權便有一切也。要奪利,首先就得爭權。這樣便牽涉到兩位關鍵人物,董仲舒和劉歆了。

大家都知道董仲舒是搞「罷黜百家、獨崇儒術」的儒家大政客。他說服了漢武帝設立「五經博士」和國立中央「太學」,而當「太學生」(也就是所謂「博士弟子」)則是入朝為官的終南快捷方式。

董仲舒(公元前一七九~前一〇四)專治《春秋?公羊傳》,可說是今文家的鼻祖。他所建議設立的「太學」,自然也就是一座今文大學:五經博士所授的自然也是今文五經了。董仲舒這批「斯大林主義者」,既然把持了黨校,左右了黨的「意蒂牢結」,操縱了入黨做官的「仕途」凡數十年也就罷了。誰知半路上又殺出個「托派」來。這一托派的首領,便是在國立中央圖書館中奉命整理燔余殘害的劉歆(公元前五三~公元二三)。

劉歆和他的父親劉向(公元前七七~前六),原都是中央圖書館裡的編審和管理人員。二人都寫了不少卷有關「目錄學」的名著——那也是人類文化史上最早出現的目錄學。劉歆顯然比他爸爸更有學問、更調皮。他在這些殘書中卻偏偏看中了一本驚世駭俗的「古文」名著《春秋?左氏傳》。

漢初今文學家治《春秋經》原只有《公羊》、《穀梁》二「傳」(「傳」在歐西「聖經學」中叫做entaries)。劉向原也是專攻《穀梁》的「今文家」。如今他兒子忽然憑空突出了古文經《春秋?左氏傳》;而這《左氏傳》的史學內容、文學光彩和哲學義理,都比酸溜溜的「公」、「谷」二傳要高明得多。原發現人劉歆乃奏請皇帝(漢哀帝),把《左傳》以及和它類似的古文經《周禮》、《毛詩》、《古文尚書》等頒入太學,成立正式科系,設置專科「博士」,招收「博士弟子」,與今文科系,平起平坐。漢哀帝當時對「春秋三傳」和今古之爭,倒頗有持平之論,但是縱是皇帝也別不過把持黨校、左右朝政的今文派官僚。他們堅決反對把古文經列入官學,並說古文經,尤其是《左傳》,是劉歆偽造的。所以終兩漢之世,官學始終為「今文家」所把持;「古文家」只能在山林之間,辦辦私立大學,不能入黨做官。——誰知劉歆這位古文家的鼻祖也有其歪運。在公元九年時西漢王朝就被王莽篡奪了。王莽篡漢之後,建立了他自己的大新帝國。王莽和劉歆是少年時期的好友,又是個好古成迷的「新朝」新皇帝,他要改變舊朝的一切文物制度,包括太學裡的學制。因此他就任用歆為「國師」,來個經學大翻身。把所有的「今文經師」趕掉,而代之以「古文經師」。不用說《春秋?左氏傳》、《毛詩》、《周禮》、《古文尚書》等等,都變成了新朝的官學。其餘各科系自然更是古今並列而以古文為主了。這些古文經,尤其是《左傳》,也就是康有為所說的「以周公篡孔子」的「新學偽經」了。(康著《新學偽經考》就是用全力來說明《左傳》是劉歆拼湊的「偽經」。」

可惜好景不常,王莽的「新朝」只搞了十幾年就亡國了。公元二十四年,劉秀建立起東漢政權之後,漢宮舊儀,全部恢複。新莽的一切建置乃全部罷禁。因此東漢二百年中官辦文化教育,仍是「今文經」獨霸的局面。

但是「今文學」之所以能獨霸兩漢四百年坫壇的道理,實在是「政治挂帥」有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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