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甲午戰爭」百年祭

爆發於一八九四年(清光緒二十年?甲午)陽曆七月的「甲午戰爭」,距今已整整一百年了。這個一百年(一八九四~一九九四)實在是人類文明史上最慘痛的一百年。其間我們這個自稱為「人類」的「群居動物」竟然以他的所謂「聰明才智」所發明出來的殺人武器,打了前所未有的兩次「世界大戰」!——在此以前,人類的戰爭全是「區域戰爭」,沒有把全體人類都捲入戰火也。

在這兩次世界大戰的前後,慘痛中的最慘痛者,可能就是我們這苦命的中華民族了。我們在兩次世界大戰中所受的苦難之外,還要加上三次武裝流血大革命——辛亥革命(一九一一)、北伐(一九二六~一九二八)和共產黨席捲大陸的農民革命(一九四九),以及數不盡的內戰和外戰。根據國共兩黨的史家,和許多官私文件的統計,為內戰和外戰,百年之中我們總共打了數逾千次大仗小仗。

在上述的干百次戰役之中,最令人迷惑不解,也最令人感嘆的莫過於本文所要闡述的「甲午戰爭」和我們老前輩華裔都親眼目睹的,二次大戰後的國共決戰了。這兩大戰役皆最具關鍵性。它們的勝敗都改寫了歷史。在這兩大戰役之中,也都是該敗者戰勝,而該勝者戰敗。勝敗本兵家常事。但是該勝者戰敗之時,竟敗得那樣慘,敗得「一敗塗地」,敗得「全軍盡墨」,那就匪夷所思了。

更奇怪的還是這兩次戰爭,雖然一個是外戰,一個是內戰,但是它們勝敗的方式,卻有高度的雷同。大致說來,敗的一方難免都大而無當,顢頇鬆散,貪污腐化,派系傾軋,幸災樂禍。結果天倒大家滅,悔之已晚。

而勝的一方則短小精悍,紀律嚴明,上下一心,如臂使指。處心積慮、不眠下休,非把對方吃掉,決不罷手。終於戰勝強敵,一步登天。可是以後也就志得意滿,趾高氣揚,一發難收。最後飲鴆止渴,也沒落個好下場!

就說我們所親眼自見的國共之戰吧!二次大戰後的南京國府是中華五千年歷史上最富裕的一個中央政府。庫存黃金白銀美鈔的價值,史所未有也。加以美式配備的四百萬大軍;飛機千架,艦艇如雲。原是聯合國中,不折不扣的四強之一。為什麼為時不過三年竟被一批土共的「鳥槍、鐵鎚、土炮……」(抗戰歌詞),打得落花流水引!?等到華北失守時,長江以南半壁河山仍完整無缺。美國的魏德邁將軍說,國民黨如還剩下幾把「掃帚柄」(broomsticks),也可把長江堵住,不讓共軍渡過。為什麼後來湯恩伯將軍的四十萬大軍,連幾把掃帚柄也不如,豈不怪哉呢?!

撇開我們親眼看到的「怪哉」不談了,再回溯上去一百年。且看那個「甲午戰爭」,那也是個怪哉的怪哉呢?!

1.1 世界第八位海軍

在甲午戰前,我們的大清帝國也有一支相當可觀的海軍呢!它擁有裝甲十四吋,配備有十二吋巨炮的七千噸主力艦二艘,和各式巡洋艦,、魚雷艇數十條。每次操演起來,擺出「蛇陣」,也是檣櫓如雲,旌旗蔽空,氣勢非凡呢!如把這些船艦,擺在今日的台灣海峽,也還是一支可觀的鋼鐵長城呢!何況當年。

這支艦隊甲午戰前亦曾由清政府派往高麗、日本、南洋新加坡一帶巡弋示威。堂堂之陣、陣陣之旗,連歐美海軍大國的觀察家亦均拭目而視呢!據當時世界軍事年鑒的統計,大清帝國這支海上武裝,居世界海軍的第八位。排名僅次於英美俄德法西意七大列強。此時日本亦雇有大批歐美專才,訂購船艦,銳意發展海軍。然在甲午前夕,日本海軍全部噸位炮位及海戰潛力,實遠落我後;在世界排名僅為第十六位。按資料分析,清日對陣,日海軍斷非我之敵手也。

【附註】 其實所謂世界列強海軍排位問題,只是當年海軍年刊等一類書刊編輯,根據各國噸位與武器裝備,所作的比較之辭,並無絕對標準。甲午戰前,我海軍實力通常被估計,約在第六與第八位之間。日海軍則在第十一與第十六位之間。

誰知海戰於七月二十五日爆發後,不出數周,我艦艇竟一敗塗地,全軍盡墨。堂堂主力艦,最後為敵方所擄,竟被拖回三島,充當海邊碼頭上的商用「躉船」,亦辱華之甚矣。回憶一九四八年夏,筆者赴美留學,路過日本時,隨團參觀日本之戰史館。會見有大幅油畫,渲染其黃海一役,殲滅我方艦隊之戰績。睹之觸目驚心。返船之後,同學百餘人相約聯名上書南京國民政府,請責令日本拆除此畫!那時我們是戰勝國嘛!——今日思之:心有餘酸也。

以上所述只是海軍。至於陸軍之一敗塗地,更不忍多說。斯時清朝的陸軍,尤其是湘淮兩軍,剛剛打完慘烈無比的對內戰爭:剿平「粵逆」,消滅「捻匪」,鎮壓西北「回亂」……,在國內真是威無復加,不可一世。在甲午前夕,大清境內的百萬貔貅,都是久戰之師,氣勢奪人。

這時日本陸軍新建,可用之兵不過十餘萬人——「明治維新」時,天皇原無一兵一卒。誰知牙山一聲炮響,我軍竟瓦解土崩,不可收拾,而敵軍則追奔逐北,斬將搴旗。不數月不但佔盡邊塞,勢且逼近京師。清方朝野震動,不獲已而靦腆求和。真丟人之極!

在下愧為人師。授課時每至牙山敗北,東海喪師;或錦州之失,徐蚌之潰……時,在作業里,在試卷上總要問問學生:中日之戰與國共之爭如上述者,其勝敗之結局若此,原因何在呢?!這一標準問題,在課堂上問了數十年,迄無明確答案。慚愧的是,不只學生不知,作老師的自己,翻爛中西史籍,講義十易其稿,至今仍在雲霧中也。愚者千慮,不能說一無所得。只是敝帚自珍,終嫌簡陋,不敢張揚耳。

此次因事訪台,滯留逾月,適值「甲午戰爭」一百周年。劉紹唐兄因囑撰文紀念。復承台灣師大歷史研究所主任王仲孚教授,以師大近月所舉行的「甲午戰爭一百周年紀念學術研討會」之論文全集見贈。逆旅閑居。因將此七百零四頁約六十萬言之巨著,逐字拜覽一過。此集為甲午文獻之最新資料,有緣即時捧讀,獲益良多。因思隨群賢之末,就筆者歷年教學心得,對甲午戰爭,從不同角度狗尾續貂,作一綜合分析,以就教於群賢。

1.2 也曾試撰「中國海軍史」

回憶童稚之年,因出生於淮軍遺族之家庭,學未啟蒙,而耳濡目染,即多為淮勇水陸兩師之故事與遺物;且時聞白頭老兵操韓語閩語為笑樂者。及長受業於郭量宇(廷以)師,並受當時突發的珍珠港事變之啟迪,兼以孩提時即大有興趣之海戰故事的鼓舞,初生之犢,不自揣淺薄,曾試撰《近代中國海軍史》,並擬分章發表之於當時後方的《海軍整建月刊》(一九四二年某期起。近閱王仲孚先生所贈之《甲午戰爭中文論著索引》頁五〇,編號一〇〇七,唐德綱(筆者原名剛綱兩用)〈八中國海軍的結胎年代〉載海校校刊,一九四八年九月。實系拙作第一章之重刊也)。其時曾為某一小節之探討,與當時亦在煮字療飢之著名戲劇家田漢先生發生抵觸。

田漢先生戰時寄居貴陽,研究海軍史,參考資料甚少,不若我有「國立中央大學」之圖書館為後盾也(中大圖書館是當時後方最好的圖書館)。結果該刊編者是我而非田漢,使我這一後輩心中不懌者久之。因為我當時十分敬重田漢,對他更萬般同情。作為後輩,我絕無心頂撞之也。記得當時田漢曾有詩自傷曰:

爺有新詩不救貧,

貴陽珠米桂為薪;

殺人無力求人嫩,

千古傷心文化人。

田漢是詩人才子,散文和劇曲作家,也相當有學問(文革時與老舍同一命運,被斗而死)。其時蝸居貴陽,生計艱難,而我目睹重慶街頭貪官污吏,徵逐酒肉;對田漢之潦倒,敬重與同情之心,不免油然而生。無心頂撞了這位前輩,心中不懌,實出自至誠也。

我那部可笑的《中國海軍史》,雖然已積稿甚豐,手鈔史料更是滿箱滿篋。甚至戰後還鄉,猶試圖去丁府(丁汝昌)、吳府(吳長慶)探尋其早年文獻。吳府為至戚;丁府則沾親帶故也。然小書卒未殺青,殘稿便被中共「土改」了。我當時沒有急於完工,也是覺得海軍原是個洋東西。未能充分掌握洋史料,寫起來終嫌美中不足也。小子既然年富力強,又有志喝洋水,則來日方長嘛。

後來想不到三湊六合,又跑到美國大學裡教授起中國近代史來。適鄉友包遵彭兄自台灣間關來訪。包兄時在海軍總部任職,曾閱讀我在海軍月刊上之舊作,有意約我重作馮婦,合著海軍史。然斯時我正忙於他事,期以異日,初未料竟成永訣也。再者筆者當時正在教授近代史,牽涉殊廣,海軍亦只是一部分而已。

就以第一任海關總稅務司,那個毛頭小子英人李泰國(Horatio Nelson Lay)來說吧!在同治初年(一八六三),清廷委託他購船八條,試辦海軍之時,這小子時年不過三十,居然想當大清帝國的海軍大元帥(Admiralissimo)。這個大元帥他當然沒當得成,而清廷又找不出自己的大元帥。曾國藩想把這八條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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